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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兵(2)


  回家說起啞巴,母親斥責我,說不要叫人啞巴啞巴,我笑說他聽不見哪,每天早晨見到啞巴,他都丟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歡迎我。

  我們總是蹲在地上寫字。第一次就寫了個「火」,又寫「炊」和「吹」的不同。解釋「炊」的時候,我做扇火的樣子。這個「吹」就嘟嘟的做號兵狀。啞巴真聰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頭,在地上寫「笨」,寫成「茶」,我猜是錯字,就打了他一下頭。

  那一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光榮的,每天上課之前,先做小老師,總是跟個大漢在地上寫字。

  啞巴不笨,水桶裡滿滿的水總也不潑出來,他打手勢告訴我,水面浮兩片大葉子,水就不容易潑出來,很有道理。

  後來,在班上講故事,講啞巴是四川人,兵過之前他在鄉下種田,娶了媳婦,媳婦正要生產,老娘叫啞巴去省城抓藥,走在路上,一把給過兵的捉去掮東西,這一掮,就沒脫離過軍隊,家中媳婦生兒生女都不曉得,就來了臺灣。

  故事是在「康樂時間」說的,同學們聽呆了。老師在結束時下了評語,說啞巴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學們不要當真。天曉得那是啞巴和我打手勢、畫畫、寫字、猜來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實故事。講完那天,啞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頭髮,將我的衣服扯扯端正,很傷感的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謀面的女兒就是眼前我的樣子。

  以後做值日生提水總是啞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學回家,都是跟他打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個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親老是擔心滾燙的水會燙到小孩,她也怕老師,不敢去學校抗議叫小朋友提滾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過了多久,啞巴每日都呆呆的等,只要看見我進了校門,他的臉上才嘩一下開出好大一朵花來。後來,因為不知如何疼愛才好,連書包也搶過去代背,要一直送到教室口,這才依依不捨的挑著水桶走了。

  啞巴沒有錢,給我禮物,總是芭蕉葉子,很細心的割,一點破縫都不可以有。三五天就給一張綠色的方葉子墊板,我拿來鋪在課桌上點綴,而老師,總也有些憂心忡忡的望著我。也有禮物給啞巴,不是美勞課的成績,就是一顆話梅,再不然放學時一同去坐蹺蹺板。啞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性用手壓著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他當當心心的放,從來不跌痛我。而我們的遊戲,都是安靜的,只是夕陽下山後操場上兩幅無聲無息的剪影而已。

  有一天,啞巴神秘兮兮的招手喚我,我跑上去,掌心裡一打開,裡面是一隻金戒指,躺在幾乎裂成地圖一般的粗手掌裡。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金子,這種東西家中沒有見過,母親的手上也沒見過,可是知道那是極貴重的東西。啞巴當日很認真,也不笑,瞪著眼,把那金子遞上來,要我伸手,要人拿去。我嚇得很厲害,拼命搖頭,把雙手放在身後,死也不肯動。啞巴沒有上來拉,他蹲下來在地上寫——不久要分別了,送給你做紀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說了再見,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頭,看見一個大個子低著頭,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麼。

  也是那天回家,母親說老師來做了家庭訪問,比我早一些到了家裡去看母親。

  家庭訪問是大事,一般老師都是預先通知,提早放學,由小朋友陪著老師一家一家去探視的。這一回,老師突襲我們家,十分怪異,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幾乎擔了一夜的心。而母親,沒說什麼。

  也因為老師去了家裡,這一嚇,啞巴要給金子的事情就忘了講。

  第二天,才上課呢,老師很慈愛的叫我去她放辦公桌的一個角落,低聲問我結識那個挑水軍人的經過。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麼錯,反而慌得很。當老師輕輕的問出:「他有沒有對你不軌?」那句話時,我根本聽不懂什麼叫做鬼不鬼的,直覺老師誤會了那個啞巴。不軌一定是一種壞事,不然老師為什麼用了一個孩子實在不明白的鬼字。

  很氣憤,太氣了,就哭了起來。也沒等老師叫人回座,氣得沖回課桌趴著大哭。那天放學,老師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門,看我經過等待著的啞巴,都不許停住腳。

  啞巴和我對望了一眼,我眼睛紅紅的,不能打手勢,就只好走。老師,對啞巴笑著點點頭。

  到了校門口,老師很凶很凶的對我說:「如果明天再跟那個兵去做朋友,老師記你大過,還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回來,講:「答應呀!講呀!」我只有點點頭,不敢反抗。

  第二天,沒有再跟啞巴講話,他快步笑著迎了上來,我掉頭就跑進了教室。啞巴站在窗外巴巴的望,我的頭低著。

  是個好粗好大個子的兵,早晚都在挑水,加上兩個水桶前後晃,在學校裡就更顯眼了。男生們見他走過就會唱歌謠似的喊:「一個啞巴提水吃,兩個啞巴挑水吃,三個啞巴沒水吃……」跟前跟後的叫了還不夠,還有些大膽的沖上去推水桶將水潑出來。

  過去,每當啞巴兵被男生戲弄的時候,他會停下來,放好水桶,作勢要追打小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個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們在地上認字,男生欺負啞巴聽不見,背著他抽了挑水的扁擔逃到秋千架邊用那東西去擊打架子。我看了追上去,揪住那個光頭男生就打,兩個廝打得很劇烈,可是都不出聲叫喊。最後將男生死命一推,他的頭碰到了秋千,這才哇哇大哭著去告老師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學校打架,男生的老師也沒怎麼樣,倒是啞巴,氣得又要罵又心痛般的一直替我撣衣服上的泥巴,然後,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來擁抱這個小娃娃,終是沒有做,對我點個頭,好似要流淚般的走了。

  在這種情感之下,老師突然說啞巴對我「不鬼」,我的心裡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啞巴來往,不許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師,不能玩蹺蹺板,連美勞課做好的一個泥巴硯臺也不能送給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個身影,總是在牆角哀哀的張望。

  在小學,怕老師怕得太厲害,老師就是天,誰敢反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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