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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回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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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的朋友,一個一個上來,有的握手,有的緊緊的抱住我,我始終笑著笑著。 「快回來喔,我們當心管好你的錢。」 我點點頭,不敢再逗留,甩一下頭髮,沒有回頭的大步走出去。背後還有人在喊,是那胖子安東尼奧的聲音——「Echo,快去快回——」 第二天清晨,起了個早,開著車子,一家花店又一家花店的去找,找不到想要的大盆景,那種吊起來快要拖到地的鳳尾蕨。 最後,在港口區大菜場的花攤上,找到了一根長長頭髮披著,好大一盆吊形植物。西班牙文俗稱「錢」的盆景。也算浪漫了,可是比不上蕨類的美。 我將這盆植物當心的放在車廂裡怕它受悶,快快開回家去。 當,那棵巨大的盆景被吊在客廳時,一種說不出的生命力和清新的美,改變了整個空房子的枯寂。 我將沙發的每一個靠墊都拍拍松,把櫃子裡所有的床單、毛巾、毛氈、桌布拿出來重新摺過,每一塊都摺成豆腐乾一樣整齊,這還不算,將那一排一排衣架的鉤子方向全都弄成一樣的。 摸摸那個地,沒有一絲灰塵。看看那些空了的書架,它們也在發著木質的微光。 那幾扇窗,在陽光下亮成透明的。 我開始鋪自己睡的雙人床、乾淨的床單、毛毯、枕頭、再給上了一個雪白鉤花的床罩。那個大臥室,又給放了一些小盆景。 最後一個晚上在家中,我沒有去睡床,躺在沙發上,把這半輩子的人生,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中放給自己看——只看一遍,而天已亮了。 飛機晚上八點四十五分離開,直飛馬德里,不進城去,就在機場過夜。清晨接著飛蘇黎世,不進城,再接飛香港。在香港,不進城,立即飛臺灣。 鄰居,送來了一堆禮物,不想帶,又怕他們傷心,勉強給塞進了箱子。 捨不得丟掉的一套西班牙百科全書和一些巨冊的西文書籍,早由遠洋漁船換班回台的同胞,先給帶去了臺灣。這些瑣事,島上的中國朋友,充分發揮了無盡的同胞愛,他們替我做了好多的事情,跟中國朋友,我們並不傷心分離,他們總是隔一陣就來一次臺灣,還有見面的機會。 黃昏的時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園和幾棵大樹都灑了水。穿上唯一跟回臺灣的一雙球鞋,把其他多餘的乾淨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給奧爾加穿——我們尺寸一樣,而且全是平底鞋。 「來,吃點東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飯和肉汁給我吃,又遞上來一杯葡萄酒。 「既然你堅持,機場我們就不去了。兩個小孩吵著要去送呢!你何必那麼固執。」 「我想安安靜靜的走,那種,沒有眼淚的走。」我把盤子裡的飯亂搞一陣,胡亂吃了。 「給爸爸、媽媽的禮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問候他們。」 我點點頭。這時候,小孩子由海邊回來了,把我當外星人那麼的盯著看。 「我走了。」當我一站起來時,甘蒂丟掉在洗的碗,往樓上就跑,不說一句話。 「好吧!不要告別。」我笑著笑著,跟甘蒂的先生擁抱了一下,再彎下身,把兩個孩子各親了一次。 孩子們,奧爾加,一秒鐘也不肯放過的盯著我的臉。我拉住他們,一起走到牆外車邊上車,再從車窗裡伸出頭來親了一陣。 「再見!」我說。 這時,奧爾加追起我的車子來,在大風的黃昏裡尖叫著:「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 在燈光下,我做了一張卡片,放在客廳的方桌上,就在插好了的鮮花邊,寫著: 「歡迎親愛的米可、璜,住進這一個溫暖的家。祝你們好風好水,健康幸福。 Echo」 這時候,班琪的電話來了。 「我們來接你。」 「不必,機場見面交車。」 「箱子抬得動嗎?」 「沒有問題。」 「還有誰去機場送?」 「還有買房子的那對夫婦,要交鑰匙給他們。就沒有人了,只你們兩家。」 「不要太趕,一會見羅!」 「好!」 我坐下來,把這個明窗淨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裡。那時候,一個初抵西班牙,年輕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當時,她不會說西班牙話,天天在夜裡蒙被偷哭,想回臺灣去。 半生的光陰又一次如同電影一般在眼前緩緩流過,黑白片,沒有聲音的。 看著身邊一個箱子、一個背包、一個手提袋就什麼也不再有了的行李,這才覺得;空空的來,空空的去。帶來了許多的愛,留下了許多的愛。人生,還是公平的。看看手錶,是時候了,我將所有的窗簾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將所有的燈熄滅,除了客廳的一盞,那盞發著溫暖黃光的立燈——迎接米可和璜的歸來。 走吧!鎖上了房子的門,提著箱子,背著背包,往車房走去。 出門的最後一霎間,撿起了一片相思樹的落葉,順手往口袋裡一塞。 向街的門燈,也給開了。 我上車,慢慢把車開到海邊,坐在車裡,看著岸上家家戶戶的燈光和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咬一咬牙,倒車掉頭,高速往大路開去。 家、人、寶貝、車、錢,還有今生對這片大海的狂愛,全都留下了。我,算做死了一場,這場死,安靜得那麼美好,算是個好收場了。 在機場,把車鑰匙交給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又要講那種什麼我老了要養我的話,我喊了她一聲,微微笑著。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鑰匙。在鑰匙上面,我貼好了號碼,一二三四……順著一道一道門,排著一個一個號碼。 「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不及待的要進房子裡看看。替你留了一盞燈,吊著一樣你會喜歡的東西在客廳。」我說。 米可說:「我想去打掃,急著想去打掃。」 「打掃什麼?」我不講穿,笑得很耐人尋味,一時裡,米可會不過意來。 那時,擴音機裡開始播叫;伊伯利亞航空公司零七三飛馬德里班機的乘客,請開始登機——伊伯利亞航空公司零七三飛馬德里—— 「好。」我吸了一口氣,向這四個人靠近。 緊緊的把他們抱在懷裡,緊緊的弄痛人的那種擁抱,抱盡了這半生對於西班牙狂熱的愛。 「走了!」我說。 提起背包,跨進了檢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撲在窗上向我揮手。 檢查的人說:「旅行去嗎?」 我說:「不,我回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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