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鬧學記 | 上頁 下頁 |
隨風而去(3) |
|
我們開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費分配給貧戶的公寓。那個水準,很氣人,比得上臺北那些高價的名門大廈。露西亞還是有情的人,告別時我向她說不必見面了,她堅持在我走前要帶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說時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淚水。她的先生,在失業。 送完了露西亞,我回家,拿了銅船燈、羅盤、船的模型、一大塊沙漠玫瑰石和一塊荷西潛水訓練班的銅浮雕去了鎮上的中央銀行。 那兒,我們沙漠時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經理。他的親哥哥,在另一個離島「蘭沙略得」做中央銀行分行的總經理。這兩兄弟,跟荷西親如手足,更勝手足,荷西的東西,留給了他們。 「好。嫂嫂,我們收下了。」 當卡美洛喊我嫂嫂時,我把他的襯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銀行裡。一霎間,熱鬧的銀行突然靜如死寂。「快回去,我叫哥哥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向他要了一點錢,他也不向我討支票,跑到錢櫃裡去拿了一束出來,說要離開時再去算帳,這種事也只有對我,也只有這種小鎮銀行,才做得出來。沒有人講一句話。 「那你坐飛機過來幾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洛的哥哥在一個分機講,他的太太在另一個分機講,小孩子搶電話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不來——」 想到荷西的葬禮,想到事發時那一對從不同的島上趕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時那兩個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憶,我終於第一次淚如雨下,在電話中不能成聲。 「不能相見,不能。再見了,以後我不會常常寫信。」 「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還有你的,寄來。」我掛下了電話,洗了一把臉,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氣。那時候電話鈴又響了。 「Echo,你只來了一次就不見了,過來吃個午飯吧,我煮了義大利麵條,來呀——」 是我的瑞士鄰居,坐輪椅的尼各拉斯打來的。他是我親愛的瑞士弟弟達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這一回,他又離了婚,一個人住在島上。 去的時候,我將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個。 「這些瓶子,你下個月回瑞士時帶去給達尼埃和歌妮,他們說,一九八七年結婚。這裡還有一條全新的沙漠掛氈,算做結婚禮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賴,一定替我帶去喔。」 「他們明年結婚,我們幹什麼不一起明年結婚呢?Echo,我愛了你好多年,你一直裝糊塗?」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麵條往口裡送。 「沒有醉,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嗎?」尼各拉斯把輪椅往我這邊推,作勢上來要抱我。 「好啦你!給不給人安心吃飯!」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邊。 那一天,好像是個哭喪日。大家哭來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戲啊!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問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來吃個飯,總是不來,朋友呀,比我們土生土長的還要多——」她在電話裡笑著說。「我不是講吃飯的事情,我在講過入你名下的東西,要去辦了,免得夾在房子過戶時一起忙,我們先去弄清楚比較好。」 「什麼東西?」 「汽車呀!」 電話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輛汽車,他們夫婦都做事,東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輛車子,而他們買不起,因為所有的積蓄都花在蓋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謝了。你的車跑了還不到四萬公里,新新的,還可以賣個好價錢。」 「新是因為我不在的時候你保管得好,當然給你了。」 「我——」 「你不用講什麼了,只講明天早上十點鐘有沒有空?」 「有。」 「那就好了嘛!先過給你,讓我開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險費我上星期又替車子去付了一年。」 「Echo,我不會講話,可是我保證你,一旦你老了,還是一個人的時候,你來跟我們一起住,讓孩子們來照顧你。」 「什麼老了,這次別離,就算死一場,不必再講老不老這種話了。」 「我還是要講,你老了,我們養你——」 我拍一下把電話掛掉了。 處理完了最大的東西,看看這個家,還是滿的,我為著買房子的璜和米可感到欣慰,畢竟還是留下了好多傢俱給他們,而且是一批極有品味的傢俱。 那個下午,送電報的彼得洛的大兒子來,推走了我的腳踏車。二十三號的瑞典鄰居,接受了我全部古典錄音帶。至於對門的英國老太太,在晚風裡,我將手織的一條黑色大披風,圍上了她瘦弱的肩。 在那個深夜裡,我開始整理每一個抽屜,將檔、照片、信件和水電費收據單整理清楚。要帶回臺灣的只有照片、少數檔,以及小件的兩三樣物品。雖說如此,還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現出一個頭緒來。 我將不可能帶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車房去,那兒,另有十六個紙盒的信件等著人去處理。將它們全部推上車,開到海灘邊最大的垃圾箱裡去丟掉,垃圾箱很深,丟到最後,風吹起了幾張信紙,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們,免得弄髒了如洗的海灘。 而風吹得那麼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寫著什麼事情的信紙,如同海鷗一樣的越飛越遠,終於在晨曦裡失去了蹤跡。 我迎著朝陽站在大海的面前,對自己說:如果時光不能倒流,就讓這一切,隨風而去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