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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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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神經是不是?木頭木腦不曉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講話——」說著我奔過大院子跑到客廳去。我坐在黑暗裡,聽見拉蒙來敲玻璃門,我不能理他。 「陳姐姐,來——親———個——」 街那邊的南施用中文狂喊著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兩個人都喊著中文,在街上,擁抱著,像西班牙人一樣的親著臉頰,拉著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親愛的中國妹妹,她跟著父母多年前就來到了島上,經營著一家港口名氣好大的中國餐館。南施新婚不到一個月,嫁給了小強;那個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又酷愛歷史的中國同胞,可惜我沒能趕上他們的婚禮。「那你現在是什麼太太了?」我大喊。 「鐘太太呀!可是大家還是叫我南施。」 我們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館裡去,張媽媽見了我也是緊緊的擁抱著。在這個小島上,中國同胞大半經營餐旅業,大家情感很親密,不是一盤散沙。 「南燕呢?」問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臺灣,參加救國團的夏令營去了。 「三年沒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來信。」張媽媽笑得那麼慈愛,像極了我的母親。我纏在她身上不肯坐下來。「房子賣了。」我親一下張媽媽。才說。 「那你回臺灣去就不回來了。」南施一面給我倒茶水一面說。 「不回來對你最好,『所有的書』——中文的,都給你。」知道南施是個書癡,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當然知道我的藏書。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這一回我說中文書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強的手臂像要把小強掐斷手一樣欣喜若狂。 「那麼多書——全是我的了?」南施做夢似的恍惚一笑。我為著她的快樂,自己也樂得眼眶發熱。 張伯伯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太貴重了,太貴重了——」 我看著這可親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們身在海外那麼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國的書籍,那種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書留下來送給他們。 那天中午,當然在張伯伯的餐館午飯,張伯伯說這一頓不算數,下一次要拿大大碗公的魚翅給我當面條來吃個夠。 城內的朋友不止中國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瑪,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書籍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許許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圖畫。 「你不難過嗎?書上還有荷西的字跡?」法蒂瑪摸摸書,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煙出來,卻點不著火柴,法蒂瑪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機點好一支煙遞上來。我們對笑了一笑,然後不說話,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往海裡跌進去。「想你們,怎麼老不在家?回來時無論多晚都來按我的門鈴,等著。Echo。」 把這張字條塞進十九號鄰居的門縫裡,怕海風吹掉,又用膠帶橫貼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號。 我的緊鄰,島上最大的「郵政銀行」的總經理夫婦是極有愛心的一對朋友,他們愛音樂,更愛書籍。家,是在佈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們不止感情好,古文化上最最談得來的也是他們。假日他們絕對不應酬的,常常三個人深談到天亮,才依依不捨的各自去睡。這一趟回來總也找不著人,才留了條子。 那個留了字條的黃昏,瑪利路斯把我的門鈴按得好像救火車,我奔出去,她也不叫我鎖門,拉了我往她的家裡跑,喊著:「快來!克裡斯多巴在開香檳等你。」 一步跨進去,那個男主人克裡斯多巴的香檳酒塞好像配音似的,波一下給彈到天花板上去。 我們兩家都是兩層樓的房子,親近的朋友來了總是坐樓下起居室,這回當然不例外。 「對不起,我們不喜歡寫——信。」舉杯時三個人一起叫著,笑出滿腔的幸福。他們沒有孩子,結婚快二十年了,一樣開開心心的。 談到深夜四點多,談到我的走。談到這個很對的選擇,他們真心替我歡喜著。 「記不記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點多停電了,才一停,你們就來拍門,一定拉我出去吃館子,不肯我一個人在家守著黑?」我問。 「那是應該的,還提這些做什麼?」瑪利路斯立刻把話撥開去。 「我欠你們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們,還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會瘋掉。」 「好啦!你自己討人喜歡就不講了?天下孀婦那麼多,我們又不是專門安慰人的機構——」瑪利路斯笑起來,抽了一張化妝紙遞過來,我也笑了,笑著笑著又去擤鼻涕。「我走了,先別關門,馬上就回來——」我看了看鐘,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們家去的時候,身上斜背了好長一個奈及利亞的大木琴,兩手夾了三個半人高的達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門口就喊:「快來接呀——抬不動了,克裡斯多巴——」 他們夫婦跑出來接,克裡斯多上是個樂器狂,他們家裡有鋼琴、電子琴,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還有一支黑管加薩克斯風。 「這些樂器都給你們。」我喊著。 「我們保管?」 「不是,是給你們,永遠給的。」 「買好不好?」 「不好。」 「送的?」 「對!」 「我們就是沒有鼓。」克裡斯多巴眼睛發出了喜悅的閃光,將一個鼓往雙腳裡一夾,有板有眼的拍打起來。「謝了!」瑪利路斯上來親我一下,我去親克裡斯多巴一下,他把臉湊過來給我親,手裡還是砰砰的敲。「晚安!」我喊著。「晚安!明天再來講話。」他們喊著。我跑了幾步,回到家中去,那邊的鼓聲好似傳遞著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見!明天見!」 沒有睡多久,清早的門鈴響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涼的早晨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我以前幫忙打掃的婦人露西亞。 「呀——」我輕叫了起來,把臉頰湊上去給她親吻。露西亞並不老,可是因為生了十一個孩子,牙齒都掉了。 當初並沒有請人打掃的念頭,因我太愛清潔,別人無論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可是因為同情這位上門來苦求的露西亞,才分了一天給她,每星期來一次。她亂掃的,成績不好。每來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費付給她。「太太,聽說你房子賣了,有沒有不要的東西送給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麼多成長中的女兒,笑著讓她進來,拿出好多個大型的垃圾筒塑膠袋,就打開了衣櫃。「儘量拿,什麼都可以拿,我去換衣服。不要擔心包包太多,我開車送你回去。」說完了我去浴室換掉睡衣,走出來時,看見露西亞手中正拿了一件荷西跟我結婚當天穿的那件襯衫。 我想了幾秒鐘,想到露西亞還有好幾個男孩子,就沒有再猶豫,反而幫她打起包裹來。 「床單呢?窗簾呢?桌布呢?」她問。 「那不行,講好是留給新買主的,露西亞你也夠了吧?」我看著九大包衣物,差不多到人腰部那麼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問。 「鞋子給甘蒂的女兒奧爾加,不是你的。」 她還在屋內東張西望,我一不忍心將熨斗、燙衣架和一堆舊鍋給了她,外加一套水桶和幾把掃帚。 「好啦!沒有啦!走吧,我送你和這批東西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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