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鬧學記 | 上頁 下頁
吉屋出售(3)


  加納利群島的夏天到了夜間九點還是明亮的,黃昏被拉得很長。也就在登報的同一天裡,又來了好幾個電話,我請他們統統立即來看。

  門外轟轟的摩托車聲響了一會兒才停,聽見了,快步去開門。門外,站著兩個如花也似的年輕人,他們騎摩托車、這個,比較對胃口了。男人一臉的鬍子,女人頭髮長長的。

  他們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當那個年輕的太太看見了玻璃花房時,驚喜得叫了起來,一直推她的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坐下來?」那個太太問。

  當然歡迎他們,不但如此,還倒了紅酒出來三個人喝。好,開始講話了,講了一個多鐘頭,都不提房子,最後我忍不住把話題拉回來,他們才說,兩個人都在失業。

  「那怎麼買房子呢?」我說。

  「等我找到事了,就馬上去貸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們找到事。」

  「你那麼急嗎?」他們一臉的茫然。

  「不行,對不起。」

  「我們有信心,再等幾個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們大學才畢業。你也明白這種滋味,對不對?」

  還是請他們走了,走的時候,那個太太很悵然,我一狠心,把他們關在門外。

  接了電話之後,來的大半是太太們,有一位自稱教書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後,立即開始幻想,這間給自己和丈夫,那間給小孩,廚房可以再擴充出去,車房邊再開一個門,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樹給它理理頭髮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窗是最美的畫面,價格太公道了,可以馬上付……她想得如癡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賣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天的廣告費。沒想到第一天就給賣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電話叫先生飛車來看屋時,等到我看見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表情時,才覺著事情不太順利了。

  那位先生——又是個大鬍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騙上了屬於她的那一輛汽車,才把花園的門給關上,輕聲對我說:「對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她不傷人的,平日做事開車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樣毛病,她天天看報紙,天天去看人家要賣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滿意的啦!你這一幢,我們並不要買,是她毛病又發了。你懂嗎?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著這個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買房子幹什麼要講他太太有毛病來推託。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過幾天我拿些水果來給你,算做道歉,真對不起,我們告退了。」

  他彎著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著笑著把門關上了。賣房子這麼有趣,多賣幾天也不急了。想到那個先生的樣子,我笑了出來。他一直說太太有毛病,回想起來的確有點可疑。

  這種人來看房子,無論病不病,帶給賣主的都是快樂。

  那個黃昏,我將廚房的紗窗簾拉開,看著夕陽在遠方的山巒下落去,而大城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想到自己的決心離去,心裡升出一份說不出的感傷和依戀。心情上,但願房子快快脫手,又但願它不要賣掉。可是,那屬於我的天地並不能再由此地開始。父母習慣了住在臺灣,為著他們,這幢房子的被遺棄,應該算做一件小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說愛父母而沒有行動,也是白講。

  既然如此,就等著,將它,賣給心裡喜歡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為了他們,一切的依戀,都可以舍去。

  就在那麼想的時候,門鈴又響了,那批打過電話來的人全來看過房子了,這時候會是誰呢?我光腳輕輕的往大門跑,先從眼洞裡去張望——如果又是那位建築師太太來殺價,我就不開門。

  門開了,一對好樸實好親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派的一對夫婦站在燈光下。

  「聽說,你的房子要賣?」我笑說是,又問怎麼知道地址的,因為地址沒有刊登在報上,而他們也沒有打過電話來。「我叫璜,在郵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們郵局為了你,關門十五分鐘的事情嗎?」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個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個月,再回島上來時,郵局拖出來三大郵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當時,我對著那麼多郵件,只差沒有哭出來。怎麼搬也搬不上汽車。而小汽車也裝不下三大袋滿滿的信。

  就在那種進退不得的情況下,郵局局長當機立斷,把大門給關上了,掛出「休息」的牌子,在一聲令下,無論站櫃臺的或在裡面辦公的人,全體出動,倒出郵袋中所有的東西,印刷品往一邊丟,信件往另一邊放,般空報紙雜誌全都丟,這才清理出了一郵袋的東西——全是信。那一場快速的丟和撿,用了十五個人,停局十五分鐘。

  「對了,你就是當時在其中幫忙的一個。」我一敲頭,連忙再說:「平日你是內部作業的,所以一時認不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恩人來了,竟然不識,一時裡,我很慚愧。

  那位太太,靜靜的,一雙平底布鞋,身上很貼切的一件舊衣。她自我介紹,說叫米可。

  我拉開相思樹的枝葉,抱歉的說,說草地全枯了,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這個房子,就問可不可以坐下來談。在他們坐下的那當兒,我心裡有聲音在說——「是他們的了。」

  「好,我們不說客氣話,就問了——你們喜歡嗎?」我說。那兩個人,夫婦之間,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時說:「喜歡。」看見他們一牽手,我的心就給了這對相親相愛的人。「要不要白天再來看一次?」我又問。

  「不必了。」

  「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還是活的,這些你們都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說可以再種。

  璜,先喊了一聲,臉就紅了,他說:「講到價格——」

  「價格可以商量。」我說。看看這一對年輕人,我心裡不知怎的喜歡上了他們,價格這東西就不重要了。「我們才結婚三年,太貴的買不起,如果,如果——我們實在是喜歡這房子。」

  「報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萬,已經是對折了。你們覺得呢?」

  「我們覺得不貴,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們存來存去只有五百八十萬,那怎麼辦呢?」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講出來了,臉紅紅的。

  「那就五百六十萬好了,傢俱大部份留下來給你們用。如果不嫌棄,床單、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給你們。」

  我平平靜靜的說,那邊大吃一驚,因為開出來的價格是很少很少的,這麼一大幢花園洋房,等於半送。不到一百六十萬台幣。

  「你說五百六十萬西幣就賣了?」璜問。

  「米可說你們只有五百八十萬,我替你們留下二十萬算做粉刷的錢,就好了嘛!」

  「Echo,你也得為自己想想。」米可說。

  「講賣了就是賣了,不相信,握一個手,就算數。」璜立即伸出手來與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嚇成呆呆的,不能動。

  「明天我們送定金來?」

  「不必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雙方握了手,就是中國人這句話。好了,我不反悔的。」

  那個夜裡,我將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看了一遍,動手把荷西的照片由牆上一張一張取下來,對於其他的一切裝飾,都不置可否。心裡對這個家的愛戀,用快刀割斷,不去想它,更不傷感,然後,我撥長途電話給臺灣的母親,說:「房子第一天就賣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滿坑滿谷的東西,就回來。」母親問起價格,我說:「昨日種種,譬如死了。沒有價格啦!賣給了一對喜歡的人,就算好收場。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飯吃就算好了,媽媽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達島上的第三天,幹乾脆脆的處理掉了一座、曾經為之魂牽夢縈的美屋。奇怪的是,那份糾纏來又糾纏去的心,突然舒暢得如同微風吹過的秋天。

  那個夜晚,當我獨自去海邊散步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升起的新天新地,它們那麼純淨,裡面充滿了的,是終於跟著白髮爹娘相聚的天倫。

  我吹著口哨在黑暗的沙灘上去踏浪,想著,下一步,要丟棄的,該是什麼東西和心情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