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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屋出售(2)


  我們終於全部坐下來,發現一件銀狐皮大衣不見了,我說沒有關係,真的一點也不心痛。在沙發上,那個被稱為阿姨的Echo,拿出四個紅封套來,照著中國習俗,三個女兒各人一個紅包——她們以前就懂得這個規矩,含笑接下了。至於送給班琪的一個信封,硬說是父母親給的。長輩賜,小輩不可辭。班琪再三的推讓,我講道理給她聽,她才打開來看了。這一看嚇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我親親她,指著桌上的鮮花和明亮的一切,問她:「你對我的情,可以用鈔票回報嗎?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穩定,是有工程才能賺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打掃房子貼補家用,而三個寶愛的女兒,夫婦倆卻說要培植到大學畢業。他們不是富人,雖說我沒有請他們打掃、他們自動做了四整天,這份友誼,光憑金錢絕對不可能回報。不然,如果我踏進來的是一幢鬼屋一樣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旅館。

  班琪不放心我一個人,說:「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們家,明早再回來好了。」

  我實在是有些害怕,住過了臺北的小公寓之後,再來面對這幢連著花園快有兩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時,的確不習慣。可是我說我不怕。

  那個夜裡,將燈火全熄了,打開所有的窗戶,給大風狂吹進來。吹著吹著,牆上的照片全都飛了起來,我靜聽著夜和風的聲音,快到東方發白,等到一輪紅日在我的窗上由海裡跳了出來時,這才拉開床罩躺了下去。

  很怕小偷又來,睡去之前,喊了耶穌基督、荷西、徐訐乾爸三個靈魂,請他們來守護我的夢。這樣,才睡了過去。「呀——看那邊來的是誰?」郵局早已搬了家,櫃檯上全都裝上了防彈玻璃,裡面的人看見我,先在玻璃窗後比劃了一下擁抱的手勢,這才用鑰匙開了邊門,三三兩兩的跑出來——來擁抱。

  我真喜歡這一種方式的身體語言。偏偏在中國,是極度含蓄的,聯手都不肯握一下。好久不見,含笑打個招呼雖然也一樣深藏著情,可是這麼開開朗朗的西班牙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

  「我的來,除了跟你們見面之外,還有請求的。房子要賣了,郵局接觸的人多,你們替我把消息傳出去好不好?」我說。「要賣了?那你就永遠回中國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麼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紀大了,我——不忍心再離開他們。」我有些感慨的說。

  「你要住多久?這一次。」

  「一個半月吧!九月中旬趕回臺灣。」

  「還是去登報吧!這幾年西班牙不景氣,房子難賣喔!況且你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告別了郵局的人,我去鎮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們,談到最後,總是把房子要賣的事情托了別人。他們聽了就是叫人去登報,說不好賣。房價跌得好慘的。

  「那我半價出售好了,價格減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誘。」我在跟鄰居講電話。

  「那你太吃虧了,這一區,現在的房價都在千萬西幣以上,你賣多少?」

  「折半嘛!我只要六百萬。」

  「不行,你去登報,聽見沒有,叫份一千兩百萬。」鄰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就在那邊叫過來。

  那是「有價無市」的行情,既然現在的心就放在年邁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等。

  就在抵達加納利群島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書桌上擬廣告稿,寫著:「好機會——私人海灘雙層洋房一幢,急售求現。雙衛、三房、一大廳,大花園、菜園、玻璃花房、雙車車庫,景觀絕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觀日出,觀日落,尚有相思樹一大棵,情調浪漫,居家安全。要價六百五十萬,尚可商量。請電六九四三八六。」

  寫好了字數好多的廣告,我對著牆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談。丈夫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是應該回到中國父母的身邊去了。不要來同我商量房價,這是你們塵世間的人看不破金錢,你當比他們更明白,金錢的多或少,在我們這邊看來都是無意義的。倒是找一個你喜歡的家庭,把房子賤賣給他們,早些回中國去,才是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樣。

  第二天的早晨,我將房基旁的碑石撿了一小塊,又拿掉了廚房裡一個小螺絲釘,在赴城內報社刊登廣告之前,我去了海邊。

  當,潮水浸上我的涼鞋時,我把家裡的碎石和螺絲釘用力向海水裡丟去,在心裡喊著:「房子,房子,你走了吧!我不再留戀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換主人去,去呀——」

  大海,帶去了我的呼叫,這才往城內開去。

  替人刊登廣告的小姐好奇的對我說:「那一區的房價實在不止這麼些錢的,你真的這樣賤價就賣掉了?可惜我連六百萬也沒有,不然就算買下投資,也是好的。」(注:六百萬西幣等於一百八十萬台幣左右。)

  登報的第二天,什麼地方都不敢去,倒是鄰居們,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了報紙,就來怪責我,說我不聽話,怎麼不標上一千萬呢。賣一千萬不是沒有可能,可是要等多久?我是在跟歲月賽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就在那個中午,有一位太太打電話來,說想看房子,我請她立即過來,她來了。

  打開門,先看來人的樣子就不太喜歡。她,那位太太,珠光寶氣的,跟日出日落和相思樹全都不稱,神情之間有些傲慢。

  我站在院子裡,請她自己上上下下的去觀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會兒,她沒說喜不喜歡,只說:「我丈夫是位建築師吔!」

  「那你為什麼要買房子?自己去蓋一棟好了。」我誠懇的說。

  「我喜歡的是你這塊地,房子是不值錢的,統統給推倒再建,這個房子,沒有什麼好。」

  我笑了笑,也不爭辯,心裡開始討厭她。

  「這樣吧,四百萬我就買了。」她說。

  「對面那家才一層樓,要價一千一百萬,我怎麼可能賣四百萬?」我開始恨起她來。

  「那沒有辦法了,我留下電話號碼,如果你考慮過之後又同意了,請給我電話。」

  收了她的電話,將她送出去。我怎麼會考慮呢,這個乘人之危的太太,很不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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