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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長跑者(2)


  天恩、天慈開始每天下午,由體育老師帶著,在市立體育場上課。記得初初上體育課時,父親非常興奮,他說,如果孫女有恒心,肯努力,那麼小學畢業就要不計一切送到澳州去訓練打網球。又說,經濟來源不成問題,為了培植孫女,他可以撐著再多做幾年事不談退休。很可惜的是,天恩、天慈所關心的只是讀學校的書,她們無視于祖父對她們的熱愛。不聽祖父一再的勸告:「書不要拚命念,及格就好。」她們在家人苦苦哀求之下無動於衷,她們自動自發的讀書,跑了一個半月的體育場,竟然哭著不肯再去。我們是一個配合國策邁向民主的家庭,絕對不敢強迫孩子,在這種情形下,父親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孫女沒有運動下去,父親居然又轉回來注意到了我。那一年我回國教書,父親見我一日一日消瘦,母親天天勸我:「睡覺、吃飯!」倒是父親,他叫我不要休息,應該運動。我選擇了慢跑。

  有半年多的時間,每個星期絕有三天左右的晚上,我開車到內湖的大湖公園,繞著湖水開始慢跑,總要跑到全身放鬆了,出汗了,這才回家繼續工作。就有那麼一個夜晚,我一個人在大湖公園的人行道上慢跑,不遠處來了兩輛私家車,車上的人看我跑步,就放慢了車速開始跟我,我停步不跑了,車上下來七個男子,他們慢慢向我圍上來,把我擠在他們的人圈裡。其中一個人說:「小姐一個人散心不寂寞?」我看看四周,沒有其他的行人,只有車輛快速的在路邊駛過。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對待這一群傢伙,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雙關語,「笑問」他們是哪一個角的。他們一聽我說起什麼角什麼角,就有些不自在,我把其中擋路的一個輕輕推開,頭也不回的再跑,很有把握的跑進對岸叢林小路中再繞公園出來,那批人已經走了。從那次之後,我停止了夜間的慢跑,而清晨尚在讀書,不能跑,這再次的運動也就停了。「角」的意思就是黑話「幫派」,看雜誌看來的,居然用得順口。

  我們的家族運動小史並沒有告一段落。小弟的大女兒天明今年八歲,得的獎狀裡雖然包括體育,可是她最癡迷瘋狂的還是在閱讀上。小學二年級就在看我的《紅樓夢》,金陵十二金釵都能背,她只運動那翻書的小指頭。小弟的二女兒天白在兩歲多時由茶几上跳下來,父親觀察她的動作,她不是直著腳跳的,她先彎下膝蓋才借雙腳的力一蹦落地,這發現又使父親大喜,連說:「恐怕是這一個,可以訓練。」從那時起,天白每與父親見面時,祖孫兩人就在遊玩一種暗藏心機的運動遊戲。可是天白現在已經四歲多了,她最大的成就卻是:追趕著家中大人講鬼故事。我們被她嚇得哀叫,她是一句一句笑笑的逼上來,用詞用句之外,氣氛鋪陳詭異、森冷、神秘,是個幻想魔術師——眼看她走上司馬中原之路。她只做這種運動,四肢不算靈。每聽孫女造鬼不疲,父親總也歎一口氣,他的期望這一次叫做活見鬼。

  其實,要一個家庭中的成員做為運動家或藝術家並不那麼簡單,可是保有活潑而健康的心態去參與,不必成家也自有意義。

  拉雜寫來,由家庭中的運動小史鋪展到馬拉松,內心的聯想很多。其實每一個人,自從強迫出生開始都是孤獨的長跑者,無論身邊有沒有人扶持,這條「活下去」的長路仍得依靠自己的耐力在進行。有時我們感到辛酸遭受挫折,眼看人生艱難,實在苦撐著在繼續,可是即使如此,難道能夠就此放棄嗎?有許多人,雖然一生成不了名副其實的運動員,可是那份對於生活的堅持,就是一種勇者的行為。我自然也是一群又一群長跑人類中的一員,但誠實的說,並不是為了父親的期望而跑,支持著我的,是一份熱愛生命的信念,我為不負此生而跑。我只鼓勵自己,跟那向上的心合作。這些年來,越跑越和諧,越跑越包容,越跑越懂得享受人與人之間一切平凡而卑微的喜悅。當有一天,跑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時,世上再也不會出現束縛心靈的愁苦與欲望,那份真正的生之自由,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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