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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教室像遊樂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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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故事,大半悲劇結束。我們不甘心,要救故事主角。老師說:「文學的結局都是悲的居多,大家不要難過。」 有一天,我們又念著一個故事;書中一對結婚六十年的老夫婦,突然妻子先死了。那個丈夫發了瘋,每天在田野裡呼叫太太的名字。這樣,那老人在鄉村與鄉村之間流浪了三年,白天吃著他人施捨的食物,晚上睡在稻草堆裡。直到一個夜晚,老人清清楚楚看見他的太太站在一棵開滿梨花的樹下,向他招手。他撲了上去。第二天,村人發現老人跌死在懸崖下。那上面,一樹的花,靜靜的開著。 當我們讀完這篇二千字左右的故事時,全班有好一會兒不想講話。老師等了一下,才說:「悲傷。」我們也不吃糖、也不響、也不回答,各自出神。那十幾分鐘後,有個同學把書一合,說:「太悲了。不要上了。我回家去。」 「別走。」我說:「我們可以來修改結局。」 我開始講:「那村莊裡同時住著一個守寡多年的寡婦,大家卻仍叫她馬波小姐。這個馬波小姐每天晚上在爐火邊給她的侄兒打毛衣。在寂靜的夜晚,除了風的聲音之外,就聽見那個瘋老頭一聲一聲淒慘的呼喚——馬利亞——馬利亞——你在那裡呀——這種呼叫持續了一整年。那馬波小姐聽著聽著歎了口氣,突然放下編織的毛衣袖子,打開大門,直直的向瘋老頭走去,上去一把拎住他的耳朵,大聲說:「我在這裡,不要再叫了,快去洗澡吃飯——你這親愛的老頭,是回家的時候了。」 說完這故事,對面一個女同學丟上來一支鉛筆,笑喊著:「壞蛋!壞蛋!你把阿嘉莎·克莉絲蒂裡面的馬波小姐配給這篇故事的男人了。」 這以後,每念一個故事,我的工作就是:修改結局。老師突然說:「喂!你可以出一本書,把全世界文學名著的結局都改掉。」 以後教室中再沒有了悲傷,全是喜劇結尾。下課時,彼此在雨中揮手,臉上掛著微笑。 沒多久,中國新年來了,老師一進教室就喊:「各位,各位,我們來過年吧!」 「什麼年哦——我們在美國。」我說。 「你們逃不過的。說說看,要做什麼活動送給全班?」老師對著月鳳和我。 「給你們吃一盤炒麵。」我說。 大家不同意,月鳳也加了菜,大家還是不肯,最後,我說:「那我要演講,月鳳跟我一同講,把中國的年俗講給大家聽。」 「什麼羅——你——」月鳳向我大喊,全班鼓掌送給她,她臉紅紅的不語了。 那一個下午,月鳳和我坐在學校的咖啡館裡,對著一張白紙。上面只寫了一個英文——祖宗。 「怎麼講?」月鳳說。「從送灶神講起。」我說。「灶神英文怎麼講?」月鳳說。「叫他們夫妻兩個廚房神好了。」我說:「不對、不對,還是從中國的社會結構講起——才給過年。」 兩個人說來說去,發覺中國真是個有趣而充滿幻想的民族。這一來,不怕了,只擔心兩小時的課,不夠講到元宵花燈日呢。 好,那第三天,我們跑到教室去過中國年。愛琳非常得意擁有月鳳和我這種學生,居然到處去宣傳——那學校中的老師們全來啦! 我跑上寫字板上,先把那片海棠葉子給畫得清楚,那朵海棠花——臺灣,當然特別畫得大一點。 在擠滿了陌生人的教室裡,我拍一拍月鳳的肩膀,兩人很從容的笑著站起來。 開場白是中國古老的農業社會;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大地休息。好啦!中國人忙完了一年。開始過節。年,是一種怪獸…… 在聽眾滿眼元宵燈火的神往中,我們的中國新年告一段落,那十二生肖趴在寫字板上。同學拚命問問題:「我屬豬,跟誰好一點?」 「那屬蛇的呢?屬蛇的又跟那種動物要好?」 那些來聽講的老師們有些上來跟月鳳和我握手,說我們講活了一個古老的文明。 愛琳簡直陶醉,她好似也是個中國人似的驕傲著。她把我用力一抱,用中文說:「恭喜!恭喜!」我在她耳邊用西班牙文說:「這是小意思啦!」 月鳳跟我,在這幾班國際學生課程裡,成了名人。那些老師都去他們的班上為我們宣傳。這種事情,實在很小家氣,土啦。 從月鳳和我的演講之後,班上又加了一種讀書方法——演說。人人爭著說。 我們打招呼、看衣服、讀文法、塗漫畫、改小說、吃糖果、切蛋糕、泡茶水、然後一國一國的文化開始上演。 那教室,像極了一座流動的旋轉馬。每一個人騎在一匹響著音樂的馬上,高高低低的旋轉不停。我快樂得要瘋了過去。 「各位,昨天我去看了一場電影——《遠離非洲》。大家一定要去看,太棒了。」我一進教室就在亂喊。跑到牆上把電影院廣告和街名都給用大頭釘釘在那兒。又說:「午場便宜一塊錢。」 那天的話題變成電影了。 愛琳進門時,我又講。愛琳問我哭了沒有,我說哭了好幾場,還要再去看。 這一天下午,我們教室裡給吵來了一台電視機和錄放影機。以後,我們的課又加了一種方式——看電影。 在這時候,我已經跑圖書館了,把《遠離非洲》這本書給看了一遍,不好,是電影給改好的。我的課外時間,有了滿滿的填空。吞書去了。 我開始每天去學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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