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夢裡花落知多少 | 上頁 下頁
兩極對話(7)


  沈君山這時說道:「我不曉得您對金庸的小說也很有興趣,在這方面我有一點補充意見。

  「金庸先生後期的小說裡面有太多的message(資訊)。我比較喜歡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劍》、《書劍恩仇錄》,現在有修訂本《書劍江山》,不過修訂本沒有原來的好;原本一開始描寫陸菲青騎著驢在官道上,吟詩而行,既蒼涼又豪邁,那意境我讀過了二十年還記得,現在可惜刪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廣泛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的情。後期的小說,技術雖然進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擺了進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寫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覺等等,每個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資訊投入其中,有時可以傳達得很成功,有時會把武俠小說本身的價值貶低了。因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說,從《天龍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對大陸上的政治加以諷刺。像《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諷刺毛澤東。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三毛接著說:「所以我認為文學是一種再創造。同樣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間的看法有那樣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剛才談你的寫作,我就想起兩句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文學的一個高境界,人一生有許多矛盾和衝突,這種無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學最好的題材,從希臘悲劇以來最好的文學,都是如此——人與環境的衝突,人與人的衝突,人與自己的衝突,沒有絕對的喜惡,但卻得犧牲,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好的文學就要把這種悲劇表達出來,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識燕歸來』,就是有共鳴感,如果只是不相識的燕子,就不會有這種味道,似曾相識的燕子,才會更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最近看的電影,如《現代啟示錄》、《克拉瑪對克拉瑪》,覺得後一部電影更好,就是因為後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鳴感。雖然《啟示錄》也許更具『資訊』的使命。

  「因為您寫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個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所寫的又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我對您作品所補充的兩句話。還有,我覺得中國小說裡白先勇的《臺北人》最具有這兩句詩的味道。」

  三毛解釋:「我過去的文章裡『無可奈何』的情緒比較少現在比較不同,所以一種對於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協比較多,看《背影》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不一樣了,是由於生活的痕跡所致,也有點悲涼。我多麼願意做過去的我,而不願做現在的我。但是沒有辦法,也不願加以掩飾(聲音漸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氣,「這是給人的一種衝擊。您覺得——」

  三毛聲音低沉若寂:「比較蒼涼一點吧,現在……」三毛訴說完她的柔韌而又剛強的文學旅程,聲音漸杳,此時無聲勝有聲。沈君山接下去說道:「我偶爾也寫點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樣膾炙人口。目前主要寫的是政論性、科學性或觀念性的文章。「我在國內寫通俗科學性的文章,就常想:這篇文章寫出來以後,普通讀者是否能夠接受?於是我立了三個原則:信、達、趣。

  「『信』是講真話,這一點對像我這樣受過長期科學訓練的人,比較容易做到,不會講錯。『達』是文字表達要清晰。還有就是要有趣味,因為這些文章並不是給專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讀者。話說回來,」沈教授綻開笑容說:「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實在很難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競爭的。」三毛微笑著繼續聽沈君山說:「至於政論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難寫,因為它會影響很多人。剛才說科學性的文章要信、達、趣。那麼政論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實上我所寫的三種不同類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橋之類,因為屬於自己的樂趣,自然水到渠成,輕鬆愉快。科學是本行,所以寫這類文章也還好,只要把它清楚準確地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至於政論,最耗時費力。大致上寫一篇政論性文章,所花時間精力,可寫五篇科學性文章,或十篇棋橋類文章。

  「每個人都有他應盡的責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學上都曾受過一點訓練,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把我所知道的寫出來。這是我對自己寫這三類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細地聽完沈君山的話,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實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邊,我要用一句話做為結束,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句話對於那個叫做三毛的人來說,是一個最好的解釋。因為你要說三毛是什麼?她實在說不出來。我再重複一次:『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餘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聲音:「這是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他們結束了這次生動的對話,雖然觀點不一致,見解頗有別,然而由於兩人都富有傳奇的色彩,有與眾不同的經驗和理想,這樣的智慧撞擊如星火浪花,即使沒有軌痕翼跡,卻襲人歷歷,縈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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