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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裡飄揚的影子西沙(3)


  在我坐著的沙發左手書架上,擱著兩張放大照片,一張荷西單人照,穿著潛水衣,神態英俊迫人,另一張是他們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著幾朵淡紅色的康乃馨,那是這個房間內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鄰居好似都很愛護你。」我說。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愛戴,再說鄰居們也確實是些君子。」三毛說這話時語氣中充滿了感激,可是沒有一絲悲傷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愛撫似的拂過相片。

  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溫柔又和善的眼睛裡透出了滿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個憂愁不滿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覺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實實在在的親近,因為她靈魂的全部已有了去處。在她的氣氛裡,有一份經過大苦難或大喜悅之後的恬靜和安詳。她的容貌並不美麗,但是在她的眼神裡,含笑裡,在她所有的身體裡,好似隱藏著一種光輝,隱藏著的,卻是遮也遮不住,這使她成了一個極美麗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願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愛她,這份寧靜是她書本中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面,我為著這樣的感動而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而她,一樣從容而安閒,甚而她更給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覺,我漸漸非常喜歡眼前這個打扮樸素的人了。我更想起來,在她請我入客廳時,她順口說:「我們也不脫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個月了,而她仍用「我們」這兩個字。

  本來以為三毛再尋合適的物件結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見她以後,我覺得這已是太難,也可能再沒有必要。

  我以前並沒有與三毛面對面過,用「勇敢」來形容目前這個獨居的婦人還是不太合適的,因為勇敢畢竟有一份克服什麼事的勉強,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訪客面前稍稍露出一絲適度的哀愁,對觀察她的人來說,可能更會付出對她的好感和同情,聰明如三毛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罷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著。不知她有沒有想到過,她是完完全全的沒有一個親人,住在這個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島,而她的海灘更是荒涼如死,這樣的隱居對她仍然年輕的生命合適嗎?

  當我向她談起這件事來時,她很淡然的笑著:「太多的親情友情反而是負擔,這樣一個人住也是清靜,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覺得三毛並不需要人群,繁華與寂寞在她已是一面兩體的事情了。聽她那麼說,笑笑的從容的說著,我的心裡倒是升上了一份滄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來。

  我問她寫作的事情,她歎了口氣,第一次歎了口氣,可是也不做什麼更明確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歡寫作。更不喜歡與人空談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說她沒有念過什麼書,可是在她的書架上中國古典小說很多,其他不是文學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像不到的書籍,例如中藥、手工、航海,還有變魔術的,也有兒童圖書之類。

  我站著看她的書架,她也跟了過來,拉開一個暗屜,裡面用絨布襯著的不是什麼金銀首飾,而是大小約二十塊華麗無比的手繪彩石,那是她文中寫過的石頭,靜靜的躺在裡面。「不是被丟掉了嗎?」我驚訝的問。

  「這一陣又畫了幾塊,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嗎?那簡直不是世上的東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經將它們關了起來。

  「我喜歡做手工,這一陣自己在給歌耶的三十三張素描配木框,當然我說的是複印的歌耶小畫。」她說著又指指另一間客廳的一個長形放花盆的架子:「那個木架是這次回來做的,完全用榫頭接合,不用釘子,以前荷西做,現在我做。對了,這間白色的客廳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來的,我們喜歡做手工。」

  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發出一陣喜悅的光芒,甚而是驕傲的,這與她談寫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顯得非常踏實。

  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這使我非常吃驚,因為整個午後都是極安靜的,我更沒有看到電話,三毛的電話放在廚房的一個櫃子裡。

  她很活潑的在與人講西班牙文,掛了電話出來她很自然的說:「對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槍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點多鐘,而迦納利群島的夏天是近九點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槍。」她又說了一句。

  我遲遲的站了起來,終於問她次日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她吃一次飯。她很有禮的謝了我,說次日不做什麼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強她了。

  「請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兒有班車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館,不必坐計程車的。」三毛匆匆的去關窗,細心的鎖好門,開了車房,倒出她的車子。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進車子時看見一個黑色的長形槍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視著盒子,乾脆把它打了開來,裡面一把獵槍在她的手裡拼拼湊湊就裝好了,她含笑將槍放到後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給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還在申請執照。」「打什麼呢?」我問

  「打曠野裡的空罐頭,以後打飛靶,一步一步來。」她說。這時我突然厚顏的問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槍,她笑了起來,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說:「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細心的,怕拒絕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話。

  我看看坐在我身邊仰著頭穩穩開車的她,看看她穿著厚毛襪粗球鞋的樣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裡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覺得文明的無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誰已沒有法子下定義了。

  「打槍不是開了車子去荒山,放幾槍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別人打過的空彈筒——你知道散彈槍殼用完還可以再裝的。這種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對我解釋。

  車子穿過高速公路她卻沒有停,她往我來的小城開去:「我們小城裡有好幾座老教堂,這個也許你會喜歡看看。」她突然又給我排了一個文化節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擱她的時間,便禮貌的推辭了一下。

  「不相干,那個聖約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將車子停在寂靜的廣場上,她與我一同走進教堂,輕輕說:「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時候,三毛扶著遠處最末一排的椅子邊跪了下來,仰著臉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她一直在那兒長跪,直到看見我已經參觀完了才含笑站起來。她再將我開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問她後天要做什麼,她說她要跟朋友們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著去打野兔呢。「當然,打獵只是一個藉口,真正重要的還是去荒野裡長途的走,吸些新鮮空氣,采些草藥和野果,殺生是不會的。」她又說。

  我說我的假期還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見她一次,她笑說:「可惜我要走了,大後天去另外一個島給荷西去放花呢!」車子行過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們是那麼的乾旱而粗獷,幾乎看不見一棵大樹,而三毛卻甘心將自己一輩子埋在這個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對這片大地的喜悅和情感吧。

  車子終於停在一個站牌下,三毛下車來陪我等公車,那時太陽已西斜,原野的風暢快的刮過滿山枯死的芒草,是這樣的靜又這樣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風景啊!

  公車來了,三毛與我握握手,手勁很重、很真誠,相當的自信和踏實。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張望她,長長的公路上只有她一個人站著,背後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襯著一天的夕陽,她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飛了起來,有如一隻火中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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