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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裡飄揚的影子西沙(2)


  我們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見裡面的地清亮如鏡,我猶豫了一下,三毛馬上說:「不相干的,我們也不脫鞋的。」她根本沒有鞋子可脫,自自然然的進去了。

  進了門,三毛簡短的說:「您請坐!」便進入內室不見了。

  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築。我置身的一個客廳正中間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色的窗簾遮住了,光線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發襯著黃色的地毯,沙發上散散的放著許多靠墊。古雅的花邊式的白色臺布罩著一個老式的圓形茶几,藤做的燈罩吊得很低。靠牆的左手是一面幾乎占去整個牆的書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發斜對面,房間的右手又是一排書架,架邊有一個拱形的圓門,通向另外一個明亮的客廳。

  她有兩個客廳,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間完全粉刷成白色。細藤的傢俱,竹簾子,老式迦納利群島的「石水漏」放在一個美麗非凡的高木架上,籐椅上放著紅白相間的格子布坐墊,上面靠著兩個全是碎布湊出來的布娃娃。牆上掛著生銹的一大串牛鈴,非洲的樂器,阿富汗手繪的皮革。牆角有一張大搖椅,屋樑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數不清的盆景錯落有致的吊著放著。白色的一間她鋪著草編的地毯,一個彩色斑斕的舊書架靠在牆邊。

  如果說三毛給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麼看過她這麼藝術的家,這便要對她改觀了。她的家,甚而給人殷實的感覺,這裡沒有一樣貴重的東西,可是你明白,裡面住著的人並不貧窮。這個家,並不因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悅目清涼的盆景和粗陶的擺設竟給人一份風格不凡而又是親切的家的氣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風一陣一陣舒適的吹進來。

  三毛匆匆的走出來,已經換了一條清潔的藍布長褲,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腳。

  「坐那一間?」她親切的問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發上坐下來,三毛含笑坐在我對面,雙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盤,順手抱過一個墊子來放在胸前。她的態度是那樣的從容,使我幾乎恨起她來,因為她不特別對人熱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個場面的主人,這真不知是怎麼搞的。

  我將三毛的書拿出來請她簽名,她只請問了我的姓,然後從里間拿了好幾支筆出來,先在紙上試寫了一遍,然後中規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寫,好似小學生做功課似的認真,這種態度十分的感動我,她稱我周先生,很客氣的請我指「都是翻印畫,您在倫敦買的?」她平靜的問著,好似是別人的利益被剝削了一般。令我驚異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書在英國的市價,盜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並不知道帶來的書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說了一句:「對於讀者其實是一樣的。」「你們這兒很安靜。」我想不出別的話來,在三毛從冰箱裡給我拿著託盤送來檸檬茶的時候,我找了這麼一句話講。「這幾天更靜了,隔壁那個小漁港說是逃上岸來了四十只非洲運來的不知什麼猩猩,就在一裡路外,收音機報了新聞,報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隻,其他的亂逃,鄰居都嚇死羅!有些連窗都不敢開呢!」

  這是拜訪三毛的黃昏第一次聽她講那麼一長串話,講的居然是猩猩。別家關窗關門她竟在花園裡酒水,還是背著矮門的,倒是大膽。

  「你難道不怕猩猩嗎?」我問。

  三毛也不說話,神色間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遠的找到了她只為著問她怕不怕猩猩。其實這個話題是她自己扯出來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裡的三毛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也極善解人意,可是她對我的來歷,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時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問話,這使我也不好主動的請問她的日常生活及近況。她絕對不是驕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禮,嘴上一直和氣的微笑著,在她的神色之間,我看不到什麼內心思維的任何一絲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絕對不是虛偽,她只是將自己的教養在適當的時候自然的用了出來。

  畢竟我是一個貿然闖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訪客,對於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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