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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燕歸來(3)


  我將頭髮打散,趴在窗臺上,公寓共用的後院已經成林。我看見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門、瑪努埃、克勞弟奧、毛烏裡、我,還有小小的伊絲帖在樹下無聲無影的追逐。

  ——進來!荷西!不要猶豫,我們只在這兒歇幾天,便一同去島上了。

  ——來!沒有別人,只有我們了。

  夢中,我看見荷西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手中捧著一本用完了的練習簿。

  「媽媽!再不買新本子老師要打了,我沒有練習簿——」「誰叫你寫得那麼快的!」婆婆不理。

  「功課很多!」小孩子說。

  「向你爸爸去要。」媽媽板著臉。

  小孩子憂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銀行下班,走去了辦公室,站在那兒囁嚅的遞上了練習簿,爸爸也沒有理他,一個銅板也不給。

  七歲的孩子,含著淚,花了一夜的時間,用橡皮擦掉練習簿的每一個鉛筆字,可是老師批改的紅筆卻是怎麼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來。

  夜風吹醒了我,那個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這些故事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去想它們,我給你買各色各樣的練習簿,放在你的墳上燒給你。

  婚後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環境剛剛好轉些荷西卻走了。

  夢中,總是一個小孩子在哭練習簿。

  我的淚濕透了枕頭。

  「Echo!」婆婆在廚房緩緩的喊著。

  我驚醒在伊絲帖的床上。

  「起來了!」我喊著,順手拉過箱子裡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噯呀!太晚了。」我懊惱的叫著往洗澡間跑。「媽媽!馬上好。」我又喊著。

  「不急!」

  我梳洗完畢後快速的去收拾房間,這才跑到婆婆那兒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著。

  「噢,這個衣服——」我又往房間跑去。

  五月的天氣那麼明媚,我卻又穿上了黑衣服。

  「實在厭死了黑顏色!」我對婆婆講。

  「一年滿了脫掉好羅!」她淡淡的說。

  「不是時間的問題,把悲傷變成形式,就是不誠實,荷西跟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不管,隨便你穿什麼。至於我,是永遠不換下來的了。荷西過去之後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給你看。」婆婆平和的說,神色之間並沒有責難我的意思。

  公公捧著一個小相框向我走來,裡面有一張荷西的照片。「這個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塊錢!」

  「很好看。」我說。

  「六百五十塊呀!」他又說了一句。

  六百五十塊可以買多少練習簿?

  「你們好了沒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們三個人真難看。」我歎了口氣。

  「什麼難看,不要亂講話。」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邊咖啡館坐滿了街坊,我挽著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幾個小孩子追趕著我們,對我望著,然後向遠處坐著的哥哥姐姐們大喊:「對!是Echo,她回來啦!」我不回頭,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別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麼誇張的在陽光下散發著虛偽的氣息。「其實我不喜歡望彌撒。」我對婆婆說。

  「為什麼?」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來,一下跪下去,跟著大家做功課,心裡反而靜不下來。」我說。

  「不去教堂總是不好的。」婆婆說。

  「我自己跟神來往嘛!不然沒人的時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說。

  「你的想法是不對的。」公公說。

  我們進了教堂,公公自己坐開去了,婆婆與我一同跪了下來。

  「神啊!請你看我,給我勇氣,給我信心,給我盼望和愛,給我喜樂,給我堅強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沒有意義——自殺是不可以的,那麼我要跟你講價,求你放荷西常常回來,讓我們在生死的夾縫裡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對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別的方法安慰他,補償他在人世未盡的愛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難,你雖然是神,也請你不要輕看我們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釋,只求你給我忍耐的心,靜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來了,怎麼又哭了!」

  婆婆輕輕的在拉我。

  聖樂大聲的響了起來。

  「媽媽,我們給荷西買些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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