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夢裡花落知多少 | 上頁 下頁
似曾相識燕歸來(2)


  公公幾乎撞翻了椅子,將我抱住,一下子老淚縱橫。「爸爸,忍耐,不要哭,我們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來。

  我拉著公公在飯廳的舊沙發上坐下來,雙臂仍是繞著他。

  「叫我怎麼忍?兒子這樣死的,叫我怎麼忍——」說著這話,公公抓住我的黑衣號啕大哭。

  能哭,對活著的人總是好事。

  我拉過婆婆的手帕來替公公擦眼淚,又是親了他一下,什麼話也不說。

  「還沒吃飯吧!」婆婆強打起精神往廚房走去。「不用麻煩,只要一杯熱茶,自己去弄。先給爸爸平靜下來。」我輕輕的對婆婆說。

  「你怎麼那麼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說。「沒有瘦。」我對公公微笑,再親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後面去廚房翻櫃子。

  「找什麼?茶葉在桌上呢。」婆婆說。

  「有沒有波雷奧?」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藥?胃不好?」婆婆問。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響。

  「住多久?」婆婆問。

  「一星期。」我說。

  「去打電話。」她推推我。

  「快十點了,打給誰嘛!」我歎了口氣。

  「哥哥姐姐他們總是要去拜訪的,你去約時間。」婆婆緩緩的說。

  「我不!要看,叫他們來看我!」我說。

  門上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婆婆微笑了,說:「卡門和伊絲帖說是要來的,給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傳來零亂的腳步聲,燈一盞一盞的被打開,兩張如花般豔麗的笑臉探在廚房門口,氣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來,撲上來抱住我打轉。姐姐卡門驚在門邊,笑說:「嗄!也有記得回來的一天!」接著她張開了手臂將我也環了過去。

  「這麼晚了才來!」我說。

  「我們在看戲呢!剛剛演完。」妹妹興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過世後我沒有見過妹妹,當時她在希臘,她回馬德里時,我已在臺灣了。

  「你還是很好看!」妹妹對我凝視了半晌大叫著又撲上來。我笑著,眼睛卻是濕了。

  「好,Echo來了,我每天回家來陪三件黑衣服吃飯。媽媽,你答不答應呀?」妹妹又嚷了起來。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說。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車的回來,Echo不去轉公共汽車。」

  「喂!吃飯!吃飯!餓壞了。」卡門叫著,一下將冰箱裡的東西全攤了出來。

  「我不吃!」我說。

  「不吃殺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聽見聲音擠了過來,妹妹走過順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臉:「好小孩,你媳婦回來該高興了吧!」

  我們全都笑了,我這一笑,妹妹卻砰一下衝開浴室的門在裡面哭了起來。

  妹妹一把將浴室的門關上,拉了我進去,低低的說:「你怎麼還穿得烏鴉一樣的,荷西不喜歡的。」

  「也有穿紅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說。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講話?」她緊張的又問。

  「這裡不行,去卡門家再說。」我答應她。

  「不洗澡就出來嘛!」卡門打了一下門又走了。「Echo,記住,我愛你!」妹妹鄭重其事的對我講著。二十二歲的她有著荷西一式一樣的微笑。

  我也愛你,伊絲帖!荷西的手足裡我最愛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戲,不能陪你!」卡門咽著食物說。她是越來越美了。

  「演瘋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臺上去混!」婆婆笑說。

  「你明天做什麼?」卡門又問。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媽媽!」我說。

  「我們要去望彌撒的。」婆婆說。

  「我跟你去。」我說。

  「你去什麼?Echo,你不必理媽媽的嘛!」妹妹又叫起來。「我自己要去的。」我說。

  「什麼時候那麼虔誠了?」卡門問。

  我笑著,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彌撒嗎?」婆婆問。「我去坐坐!」我說。

  吃完了晚飯我拿出禮物來分給各人。

  卡門及伊絲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還有哥哥夏米葉,都不與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鋪床,婆婆跟了進來。

  「又買表給我,其實去年我才買了一隻新的嘛!荷西葬禮完了就去買的,你忘記了?」

  「再給你一個,樣式不同。」我說。

  沒有,我沒有忘,這樣的事情很難忘記。

  「你——以後不會來馬德里長住吧?」婆婆突然問。「不會。」我停了鋪床,有些驚訝她語氣中的那份擔心。「那幢迦納利群島的房子——你是永遠住下去的羅?當初是多少錢買下的也沒告訴過我們。」

  「目前講這些都還太早。」我歎了口氣。

  「是這樣的,如果你活著,住在房子裡面,我們是不會來趕你的,可是一旦你想賣,那就要得我們同意了,法律怎麼定的想來你也知道了。」婆婆緩緩的又說。

  「法律上一半歸你們呀!」我說。

  「所以說,我們也不是不講理,一切照法院的說法辦吧!我知道荷西賺很多錢——」

  「媽媽,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斷了她的話,眼淚沖了出來。

  不能再講了,荷西的靈魂聽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對現實。好了,晚安了,明天別忘了早起望彌撒!」婆婆將臉湊上來給我親了一下。

  「媽媽,明天要是我起不來,請你叫我噢!」我說。終於安靜下來了,全然的安靜了。

  我換了睡袍,鎖上房門,熄了燈,將百葉窗卷上,推開了向著後馬路的大窗。

  微涼的空氣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勞,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樹在空中散佈著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飛絮,路燈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鎊飛雪,都已經快五月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