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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夢外(3)


  掛斷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臺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麼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這麼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熱茶,把臉對著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著:「快!你先去,六號月臺。」

  我知道是那裡,我知道怎麼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複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沖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後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裡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麼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後一次聽中文,以後大概不會再說什麼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麼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後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神。便再沒有什麼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地再重複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火車飛馳,什麼都被拋在身後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麼?什麼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裡,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後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著,他們經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綠色的制服,肩上綴著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著。心裡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裡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裡,熟悉過怎麼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麼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裡,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著窗外,一任鐵軌將我帶到天邊。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麼的疲倦,但願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麼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裡,有什麼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麼細微,那麼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麼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裡輕輕的回答著,那麼小心翼翼的私語著,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於這個塵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寂寂、靜靜、茫茫地落了下來。

  然而,春寒依舊料峭啊!

  我的淚,什麼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

  懂了,也醒了。

  醒來,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那節早已踏上了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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