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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夢外(2)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去,夢走了,我回臺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臺灣。

  然後,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款沒有超過規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一遍我的錢,然後將它們卷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裡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裡去。有什麼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裡去了。夢裡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裡面的候機室裡喝著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麼也不再感覺。

  然後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後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實的聯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麼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著朝陽,瑞士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麼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麼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視著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著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著。

  那麼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著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臺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臺上掛著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詢問台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麼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裡,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後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像吧。

  幾天後,我去了義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了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麼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裡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裡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麼你為什麼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畫裡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於別的人,我並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裡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麼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並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他現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幾乎哽咽不能言語。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託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麼?」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裡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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