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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鬍子與我(1)


  結婚以前大鬍子問過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要一個賺多少錢的丈夫?」

  我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

  「說來說去,你總想嫁有錢的。」

  「也有例外的時候。」我歎了口氣。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的問。

  「那只要吃得飽的錢也算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問:「你吃得多嗎?」

  我十分小心的回答:「不多,不多,以後還可以少吃點。」就這幾句對話,我就成了大鬍子荷西的太太。

  婚前,我們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廣場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馬德里的舊貨市場,再不然冬夜裡搬張街上的長椅子放在地下車的通風口上吹熱風,下雪天打打雪仗,就這樣把春花秋月都一個一個的送掉了。

  一般情侶們的海誓山盟、輕憐蜜愛,我們一樣都沒經過就結了婚,回想起來竟然也不怎麼遺憾。

  前幾天我對荷西說:「華副主編蔡先生要你臨時客串一下,寫一篇『我的另一半』,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當時他頭也不抬的說:「什麼另一半?」

  「你的另一半就是我啊!」我提醒他。

  「我是一整片的。」他如此肯定的回答我,倒令我仔細的看了看說話的人。

  「其實,我也沒有另一半,我是完整的。」我心裡不由得告訴自己。

  我們雖然結了婚,但是我們都不承認有另一半,我是我,他是他,如果真要拿我們來劈,又成了四塊,總不會是兩塊,所以想來想去,只有寫「大鬍子與我」來交卷,這樣兩個獨立的個體總算拉上一點關係了。

  要寫大鬍子在外的行徑做人,我實在寫不出什麼特別的事來。這個世界上留鬍子的成千上萬,遠看都差不多,叫「我」的人,也是多得數不清,所以我能寫的,只是兩人在家的一本流水帳,並無新鮮之處。

  在我們的家裡,先生雖然自稱沒有男性的優越自尊等等壞習慣,太太也說她不參加女權運動,其實這都是謊話,有腦筋的人聽了一定哈哈大笑。

  荷西生長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傳統家庭裡,這麼多年來,他的母親和姐妹有意無意之間,總把他當兒皇帝,穿衣、鋪床、吃飯自有女奴甘甘心心侍候。多少年來,他愚蠢的腦袋已被這些觀念填得滿滿的了;再要洗他過來,已經相當辛苦,可惜的是,婚後我才發覺這個真相。

  我本來亦不是一個溫柔的女子,加上我多年前,看過胡適寫的一篇文章,裡面一再的提到「超于賢妻良母的人生觀」,我念了之後,深受影響,以後的日子,都往這個「超」字上去發展。結果弄了半天,還是結了婚,良母是不做,賢妻賴也賴不掉了。

  就因為這兩個人不是一半一半的,所以結婚之後,雙方的棱棱角角,彼此都用沙子耐心的磨著,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磨出一個式樣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兩人在很小的家裡晃來晃去時,就不會撞痛了彼此。

  其實婚前和婚後的我們,在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巨大的改變。荷西常常說,這個家,不像家,倒像一座男女混住的小型宿舍。我因此也反問他:「你喜歡回家來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同學在等你,還是情願有一個像『李伯大夢』裡那好凶的老拿棍子打人的黃臉婆?」

  大鬍子,婚前交女友沒有什麼負擔;婚後一樣自由自在,吹吹口哨,吃吃飯,兩肩不駝,雙眼閃亮,受家累男人的悲戚眼神、緩慢步履,在此人身上怎麼也打不出來。他的太太,結婚以後,亦沒有喜新厭舊改頭換面做新裝,經常洗換的,也仍然是牛仔褲三條,完全沒主婦風采。

  偶爾外出旅行,碰到西班牙保守又保守的鄉鎮客店,那辛苦麻煩就來了。

  「請問有沒有房間?」大鬍子一件舊夾克,太太一頂叫花子呢帽,兩人進了旅館,總很客氣的問那冰冷面孔的櫃檯。「雙人房,沒有。」明明一大排鑰匙掛著,偏偏狠狠的盯著我們,好似我們的行李裝滿了蘋果,要開房大食禁果一般。「我們結婚了,怎麼?」

  「身份證!」守櫃檯的老闆一臉狡猾的冷笑。

  「拿去!」

  這人細細的翻來覆去的看,這才不情不願的交了一把鑰匙給我們。

  我們慢慢上了樓,沒想到那個老闆娘不放心,瞪了一眼先生,又追出來大叫。

  「等一下,要看戶口名簿。」那個樣子好似踩住了我們尾巴似的得意。

  「什麼,你們太過份了!」荷西暴跳起來。

  「來,來,這裡,請你看看。」我不情不願的把早已存好的小本子,舉在這老頑固的面前。

  「不像,不像,原來你們真結婚了。」這才化開了笑容,慢慢的踱開去。

  「奇怪,我們結不結婚,跟她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她女兒,神經嘛!」荷西罵個不停。

  我歎了口氣,疲倦的把自己拋在床上,下一站又得多多少少再演一場類似的笑劇,誰叫我們「不像」。「喂!什麼樣子才叫『像』,我們下次來裝。」我問他。「我們本來就是夫妻嘛!裝什麼鬼!」

  「可是大家都說不像。」我堅持。

  「去借一個小孩子來抱著好了。」

  「借來的更不像,反正就是不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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