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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人的死(3)


  「三毛,那不是我們的事情,看見這種可憐的人,我心裡就煩,你能把他怎麼辦?我們又不是慈善機關,何況,他可以在瑞典進養老院,偏偏住到這個舉目無親的島上來。」

  「這裡天氣不冷,他有他的理由。」我爭辯的說著,也就走開了。

  每天望著那一片繁花似錦的小院落裡那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它使我心理上負擔很重,我恨不得看見這鬼魅似的老人爬出來曬太陽,但是,他完完全全安靜得使自己消失,夜間,很少燈火,白天,死寂一片。他如何在維持著他的帶病的生命,對我不止是一個謎,而是一片令我悶悶不樂的牽掛了,這個安靜的老人每天如何度過他的歲月?

  「荷西,我們每天做的菜都吃不下,我想——我想有時候不如分一點去給隔壁的那個加里吃。」

  「隨便你,我知道你的個性,不叫你去,你自己的飯也吃不下了。」

  我拿著一盤菜爬過牆去,用力打了好久的門,加里才跛著腳來開。

  「加里,是我,我拿菜來給你吃。」

  他呆呆的望著我,好似又不認識了我似的。

  「荷西,快過來,我們把加里抬出來吹吹風,我來替他開窗打掃。」

  荷西跨過了矮牆,把老人放在他小院的椅子上,前面替他架了一個小桌子,給他叉子,老人好似嚇壞了似的望著我們,接著看看盤子。

  「吃,加里,吃,」荷西打著手勢,我在他的屋內掃出堆積如山的空食物罐頭,把窗戶大開著透氣,屋內令人作嘔的氣味一陣陣漫出來。

  「天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望著他沒有床單的軟墊子,上面黑漆漆的不知是幹了的糞便還是什麼東西糊了一大塊,衣服內褲都像深灰色一碰就要破了似的抹布,床頭一張發黃了的照片,裡面有一對夫婦和五個小男孩很幸福的坐在草坪上,我看不出那個父親是不是這個加里。

  「荷西,他這樣一個人住著不行,他有一大櫃子罐頭,大概天天吃這個。」

  荷西呆望著這語言不能的老人,歎了口氣,加里正坐在花園裡像夢遊似的吃著我煮的一盤魚和生菜。

  「荷西,你看這個,」我在加里的枕頭下面掏出一大卷瑞典錢來,我們當他的面數了一下。

  「加里,你聽我說,我,他,都是你的鄰居,你太老了,這樣一個人住著不方便,你那麼多錢,存到銀行去,明天我們替你去開戶頭,你自己去簽字,以後我常常帶菜來給你吃,窗天天來替你打開,懂不懂?我們不會害你,請你相信我們,你懂嗎?嗯!」

  我慢慢的用德文說,加里啊啊的點著頭,不知他懂了多少。

  「三毛,你看他的腳趾。」荷西突然叫了起來,我的眼光很快的掠過老人,他的右腳,有兩個腳趾已經爛掉了,只露出紅紅的膿血,整個腳都是黑紫色,腫脹得好似灌了水的象腳。

  我蹲下去,把他的褲筒拉了起來,這片紫黑色的肉一直快爛到膝蓋,臭不可當。

  「麻瘋嗎?」我直著眼睛張著口望著荷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不會,一定是壞疽,他的家人在哪裡,要通知他們。」

  「如果家人肯管他,他也不會在這裡了,這個人馬上要去看醫生。」

  蒼蠅不知從那裡成群的飛了來,叮在加里膿血的殘腳上,好似要吃掉一個漸漸在腐爛了的屍體。

  「加里,我們把你抬進去,你的腳要看醫生。」我輕輕的對他說,他聽了我說的話,突然低下頭去,眼淚靜靜的爬過他佈滿皺紋的臉,他只會說瑞典話,他不能回答我。

  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不知多久沒有跟外界接觸了。「荷西,我想我們陷進這個麻煩裡去了。」我歎了口氣。「我們不能對這個人負責,明天去找瑞典領事,把他的家人叫來。」

  黃昏的時候,我走到同一社區另外一家不認識的瑞典人家去打門,開門的女主人很訝異的、有禮的接待了我。「是這樣的,我有一個瑞典鄰居,很老了,在生病,他在這個島上沒有親人,我想——我想請你們去問問他,他有沒有醫藥保險,家人是不是可以來看顧他,我們語文不太通,弄不清楚。」

  「哦!這不是我們的事,你最好去城裡找領事,我不知道我能幫什麼忙。」

  說話時她微微一笑,把門輕輕帶上了。

  我又去找這社區的負責人,說明了加里的病。

  「三毛,我只是大家公推出來做一個名譽負責人,我是不受薪的,這種事你還是去找領事館吧!我可以給你領事的電話號碼。」

  「謝謝!」我拿了電話號碼回來,馬上去打電話。「太太,你的瑞典鄰居又老又病,不是領事館的事,只有他們死了,我們的職責是可以代辦檔的,現在不能管他,因為這兒不是救濟院。」

  第二天我再爬牆過去看加里,他躺在床上,嘴唇乾得裂開了,手裡卻緊緊的扯著他的錢和一本護照,看見我,馬上把錢搖了搖,我給他喝了一些水,翻開他的護照來一看,不過是七十三歲的人,為何已經被他的家人丟棄到這個幾千裡外的海島上來等死了。

  我替他開了窗,喂他吃了一點稀飯又爬回家去。「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管這件事,我們不是他的誰,我們為什麼要對他負責任?」荷西苦惱的說。

  「荷西,我也不想管,可是大家都不管,這可憐的人會怎麼樣?他會慢慢的爛死,我不能眼看有一個人在我隔壁靜靜的死掉,而我,仍然過一樣的日子。」

  「為什麼不能?你們太多管閒事了。」在我們家喝著咖啡,抽著煙的英國太太嘲笑的望著我們。

  「因為我不是冷血動物。」我慢慢的盯著這個中年女人吐出這句話來。

  「好吧!年輕人,你們還是孩子,等你們有一天五十多歲了,也會跟我一樣想法。」

  「永遠不會,永遠。」我幾乎發起怒來。

  那一陣鄰居們看見我們,都漠然地轉過身去,我知道,他們怕極了,怕我們為了加里的事,把他們也拖進去,彼此禮貌的打過招呼,就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們突然成了不受歡迎又不懂事的鄰居了。

  「加里,我們帶你去醫院,來,荷西抱你去,起來。」我把加里穿穿好,把他的家鎖了起來,荷西抱著他幾乎乾癟的身體出門時,不小心把的的腳撞到了床角,膿血馬上滴滴答答的流下來,臭得眼睛都張不開了。

  「謝謝、謝謝!」加里只會喃喃地反復的說著這句話。「要鋸掉,下午就鋸,你們來簽字。」國際醫院的醫生是一個月前替我開刀的,他是個仁慈的人,但手術費也是很可觀的。

  「我們能簽嗎?」

  「是他的誰?」

  「鄰居。」

  「那得問問他,三毛,你來問。」

  「加里,醫生要鋸你的腿,鋸了才能活,你懂我的意思嗎?要不要打電報去瑞典,叫你家裡人來,你有什麼親人?」加里呆呆的望著我,我再問:「你懂我的德文嗎?懂嗎?」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眼角再度滲出絲絲的淚來。「我——太太沒有,沒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給我死——給我死。」

  我第一次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說出這些句子來,竟然是要求自己死去,一個人必然是完完全全對生命已沒有了盼望,才會說出這麼令人震驚的願望吧!

  「他說沒有親人,他要死。」我對醫生說。

  「這是不可能的,他不鋸,會爛死,已經臭到這個地步了,你再勸勸他。」

  我望著加里,固執的不想再說一句話,對著這個一無所有的人,我能告訴他什麼?

  我能告訴他,他鋸了腳,一切都會改變嗎?他對這個已經不再盼望的世界,我用什麼堂皇的理由留住他?

  我不是他的誰,能給他什麼補償,他的寂寞和創傷不是我造成的,想來我也不會帶給他生的意志,我呆呆的望著加里,這時荷西伏下身去,用西班牙文對他說:「加里,要活的,要活下去,下午鋸腳,好嗎?」

  加里終於鋸掉了腳,他的錢,我們先替他換成西幣,付了手術費,剩下的送去了領事館。

  「快起床,我們去看看加里。」加里鋸腳的第二天,我催著荷西開車進城。

  走進他的病房,門一推開,一股腐屍般的臭味撲面而來,我忍住呼吸走進去看他,他沒有什麼知覺地醒著,床單上一大片殷紅的膿血,有已經幹了的,也有從紗布裡新流出來的。「這些護士!我去叫她們來。」我看了馬上跑出去。「那個老頭子,臭得人煩透了,」護士滿臉不耐的抱了床單跟進來,粗手粗腳的拉著加里剛剛動過大手術的身子。「小心一點!」荷西脫口說了一句。

  「我們去走廊裡坐著吧!」我拉了荷西坐在外面,一會兒醫生走過來,我站了起來。

  「加里還好吧?請問。」我低聲下氣的問。

  「不錯!不錯!」

  「怎麼還是很臭?不是鋸掉了爛腳?」

  「啊!過幾天會好的。」他漠然的走開了,不肯多說一句話。

  那幾日,我飲食無心,有空了就去加里的房子裡看看,他除了一些陳舊的衣服和幾條破皮帶之外,幾乎沒有一點點值錢的東西,除了那一大櫃子的罐頭食品之外,只有重重的窗簾和幾把破椅子,他的窗外小院裡,反倒不相稱的長滿了糾纏不清、開得比那一家都要燦爛的花朵。

  最後一次看見加里,是在一個夜晚,荷西與我照例每天進城去醫院看他,我甚至替他看中了一把用電可以走動的輪椅。

  「荷西,三毛。」加里清楚的坐在床上叫著我倆的名字。「加里,你好啦!」我愉快的叫了起來。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清楚的德文第一次從加里的嘴裡說出來。

  「好,明天回家,我們也在等你。」我說著跑到洗手間去,流下大滴的淚來。

  「是可以回去了,他精神很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一直笑嘻嘻的。」醫生也這麼說。

  第二天我們替加里換了新床單,又把他的家灑了很多花露水,椅子排排整齊,又去花園裡剪了一大把野花,弄到中午十二點多才去接他。

  「這個老人到底是誰?」荷西滿懷輕鬆的開著車,好笑的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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