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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人的死(2)


  這兒終年不雨,陽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們選擇的海灣,往往散步兩三小時也碰不到一個人影。海灘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爾有一兩個步伐蹣跚的老人拖著狗在曬太陽之外,這一片地方安詳得近乎荒涼,望著一排排美麗的洋房和蕃茄田,我常常不相信這兒有那麼多活著的人住著。「歡迎你們搬來這裡,我們這個社區,太需要年輕人加入。這塊美麗的山坡,唯一缺少的就是笑聲和生命的氣氛,這兒,樹和花年年都在長,只有老人,一批批像蒼蠅似的在死去,新的一代,再也不肯來這片死寂的地方了。」

  社區的瑞典負責人與我們重重的握著手,誠懇的表示他對我們的接納,又好似惋惜什麼的歎了口氣。

  「這一點您不用愁,三毛是個和氣友愛的太太,我,是個粗人,不會文文靜靜的說話,只要鄰居不嫌吵,我們會把住的一整條街都弄活潑起來。」荷西半開玩笑的對這個負責人說,同時接下了一大串租來小屋的鑰匙。

  我們從車上搬東西進新家去的那一天,每一幢房子裡都有人從視窗在張望,沒有一個月左右,這條街上的鄰居大部分都被我們認識了,早晚經過他們的家,我都叫著他們的名字,揚揚手,打個招呼,再問問他們要不要我們的車去市場買些什麼東西帶回來。偶爾荷西在海裡捉到了魚,我們也會拿蠅子串起來,挨家去送魚給這些平均都算高齡的北歐人,把他們的門打得碰碰地響。

  「其實這裡埋伏著好多人,只是乍時看不出來,我們可不能做壞事。」我對荷西說。

  「這麼安靜的地方,要我做什麼搗蛋的事也找不到物件,倒是你,老是跳進隔壁人家院子去採花,不要再去了。」

  「隔壁沒有人住。」我理直氣壯的回答著他。

  「我前幾天還看到燈光。」

  「真的?奇怪。」我說著就往花園跑去。

  「你去哪裡?三毛。」

  他叫我的時候,我早已爬過短牆了。

  這個像鬼屋一樣的小院子裡的花床一向開得好似一匹彩色的緞子,我總是挑白色的小菊花采,很少注意到那幢門窗緊閉,窗簾完全拉上的房子裡是不是有人住,因為它那個氣氛,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幢住家,我幾乎肯定它是空的。我繞了一圈房子,窗簾密密的對著大窗,實在看不進去,繞到前面,拿臉湊到鑰匙洞裡去看,還是看不到什麼。「荷西,你弄錯了,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往家的方向喊著。

  再一回頭,突然在我那麼近的玻璃窗口,我看見了一張可怕的老臉,沒有表情的注視著我,我被這意外嚇得背脊都涼了,慢慢的轉身對著他,口裡很勉強的才吐出一句結結巴巴的「日安。」

  我盯住這個老人看,他卻緩緩的開了大玻璃門。「我不知道這裡住著個人。對不起。」我用西班牙話對他說。

  「啊!啊!」這個老人顯然是跛著腳,他用手撐著門框費力的發出一些聲音。

  「你說西班牙話?」我試探的問他。

  「不,不,西班牙,不會。」沙啞的聲音,盡力的打著手勢,臉上露出一絲絲微笑,不再那麼怕人了。

  「你是瑞典人?」我用德文問他。

  「是,是,我,加里,加里。」他可能聽得懂德文,卻講不成句。

  「我,三毛,我講德文你懂嗎?」

  「是,是,我,德國,會聽,不會講。」他好似站不住了似的,我連忙把他扶進去,放他在椅子上。

  「我就住在隔壁,我先生荷西和我住那邊,再見!」說完我跟他握握手,就爬牆回家了。

  「荷西,隔壁住著一個可怕的瑞典人。」我向荷西說。「幾歲?」

  「不知道,大概好幾百歲了,皺紋好多,人很臭,家裡亂七八糟,一雙腳是跛的。」

  「難怪從來不出門,連窗戶都不打開。」

  看見了隔壁的加里之後,我一直在想念著他,過了幾天,我跟鄰居談天,順口提到了他。

  「啊!那是老加里,他住了快兩年了,跟誰也不來往。」

  「他沒法子走路。」我輕輕的反駁這個中年的丹麥女人。「那是他的事,他可以弄一輛輪椅。」

  「他的家那麼多石階,椅子也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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