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搭車客(3)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其實撿東西是假,在空氣清新的原野裡遊蕩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氣總不多。

  看見荷西下車了,走上長長的浮台去,我這才歎了口氣把車子開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過了似的乾淨,天空是碧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溫柔的沙丘不斷的鋪展到視線所能及的極限。在這種時候的沙地,總使我聯想起一個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體,好似還帶著輕微的呼吸在起伏著,那麼安詳沉靜而深厚的美麗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動著。

  我先把車子開出公路,沿著前人車輛的印子開到靶場去,拾了一些彈殼,再躺一會兒,看看半圓形把我們像碗一樣反扣著的天空,再走長長的沙路,去找枯骨頭。

  骨頭沒有撿到什麼完整的,卻意外的得了一個好大貝殼的化石,像一把美麗的小摺扇一樣打開著。

  我吐了一點口水,用褲子邊把它擦擦乾淨,這才上車開回家,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頭頂上了。

  開著車窗,吹著和風,天氣好得連收音機的新聞都捨不得聽,免得破壞了這一天一地的寂靜。路,像一條發光的小河,筆直的流在蒼穹下。

  天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子,清楚的貼在那兒,動也不動。

  車子滑過這人,他突然舉起了手要搭車。

  「早!」我慢慢的停車。

  一個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參加誓旗典禮那麼整齊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筆直的,看見車內的我,顯然有點吃驚。

  草綠的軍服,寬皮帶,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帶三分英氣,有趣的是,無論如何,這身打扮卻掩不住這人滿臉的稚氣。

  「去哪裡?」我仰著臉問他。

  「嗯!鎮上。」

  「上來吧!」這是我第一次停車載年輕人,但是看見他的一瞬間,我就沒有猶豫過。

  他上車。小心的坐在我旁邊,兩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膝上,這時,我才吃驚的看見,他居然戴了大典禮時才用的雪白手套。

  「這麼早去鎮上?」我搭訕的說。

  「是,想去看一場電影。」老老實實的回答。

  「電影是下午五點才開場啊?」我盡力使說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但是心裡在想,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發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預備走一天的路,就為著去看一場電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們今天放假。」

  「軍車不送你?」

  「報名晚了,車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著沒有盡頭的長路,心裡不知如何的掠過一絲波瀾。

  靜默了好一會,兩人沒有什麼話說。

  「來服兵役的?」

  「是!」

  「還愉快嗎?」

  「很好,遊騎兵種,長年住帳篷,總在換營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麼整潔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對他,一定捨不得把這套衣服拿出來穿的吧!

  到了鎮上,他滿臉溢不住的歡樂顯然的流露出來,到底是年輕的孩子。

  下了車,嚴肅而稚氣的對我拍一下行了一小軍禮,我點點頭,快快的把車開走了。

  總也忘不掉他那雙白手套,這個大孩子,終年在不見人煙的蕭條的大漠裡過著日子,對於他,到這個破落得一無所有的小鎮上來看場電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裡無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開車回去時,我的心無由的抽痛了一下,這個人,他觸到了我心裡一塊不常去觸動的地方,他的年紀,跟我遠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幾乎沉湎在一個真實的時光裡,呆了一刹,這才甩了一下頭髮,用力踩油門,讓車子沖回家去。

  荷西雖然常常說我多管閒事,其實他只是嘴硬,他獨自開車上下班時,一樣也會把路上的人撿上車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區行車,看見路旁跋涉艱難的人如蝸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著,不予理會是辦不到的事。「今天好倒楣,這些老頭子真是兇猛。」荷西一路嚷著進屋來。

  「路上撿了三個老沙哈拉威,一路忍著他們的體臭幾乎快悶昏了,到了他們要下車的地方,他們講了一句阿拉伯話,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對我講,還是一直開,你知道他們把我怎麼了?坐在我後面的那個老頭子,急得脫下了硬幫幫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頭,快沒被他打死。」

  「哈,載了人還給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個大包。」荷西咬牙切齒的摸著頭。

  最高興的事,還是在沙漠裡碰到外來的人,我們雖然生活在一片廣闊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閉的,如果來了外方的人,跟我們談談遠離我們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興奮而感觸的。

  「今天載了一個外國人去公司。」

  「哪裡來的?」我精神一振。

  「美國來的。」

  「他說了些什麼?」

  「他沒說什麼。」

  「你們那麼長的路都不講話?」

  「一來講不通,二來,這個神經病上了車,就用手裡的一根小棍子,不斷的有節奏的敲打著前座那塊板,我給他弄得煩死了,只想拚命快開,早點讓這個人下車,沒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裡上車的?」

  「這個人背了一個大背包,上面縫了一面美國旗子,就在鎮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來的。」

  「你們那個凶巴巴的警衛放他進工地去?他又沒有通行證。」

  「本來是不肯的啊!那個人說一定要去看出礦砂。」

  「這不是隨便可以看的。」我霸氣的說。

  「擋了他一會兒,後來這個人把他的背包一舉,說——我是美國人——。」

  「他就進去啦?」我張大了眼睛望著荷西。

  「就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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