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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車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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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硬搶了車子,也不過是早晨在郵局附近打打轉,然後回家來,洗燙,打掃做平常的家務事,等到下午三點多鐘,我換上出門的衣服,拿著一塊濕抹布包住滾燙的駕駛盤,再在座墊上放兩本厚書,這才在熱得令人昏眩的陽光下,開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節目。 這種娛樂生活的方式,對一個住在城裡的人,也許毫無意義,但是,與其將漫長的午後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裡,我還是情願坐在車裡開過荒野去跑一個來回,這幾乎是沒有選擇的一件事。 沿著將近一百公里長的狄狹的柏油路,總是錯錯落落的散搭著帳篷,住在那兒的人,如果要去鎮上辦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說毫無其他的辦法。在這兒,無窮無盡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這兒,只不過是攔在沙裡面的小石子罷了。 在下午安靜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裡開車,心裡難免有些寂寥的感覺,但是,知道這難以想像的廣大土地裡,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爾看到在天邊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在緩緩的移動著,總也不自覺的把飛駛的車子慢了下來,蒼穹下的背影顯得那麼的渺小而單薄,總也忍不下心來,把頭揚得高高的,將車子揚起滿天的塵埃,從一個在艱難舉步的人身邊刷一下開過。為了不驚嚇走路的人,我總是先開過他,才停下車來,再搖下車窗向他招手。 「上來吧!我載你一程。」 往往是遲疑羞澀的望著我,也總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麵粉或雜糧。 「不要怕,太熱了,上來啊。」 順便帶上車的人,在下車時,總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謝著,直到我的車開走了老遠,還看見那個謙卑的人遠遠的在廣闊的天空下向我揮手,我常常被他們下車時的神色感動著,多麼淳樸的人啊! 有一次,我開出鎮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見前面一個老人,用布條拉著一隻大山羊,掙扎的在路邊移動著,他的長袍被大風吹得好似一片鼓滿了風的帆一樣使他進退不得。 我停了車,向他喊著:「沙黑畢(朋友),上來吧!」 「我的羊?」他緊緊的捉住他的羊,很難堪的低低的說了一句。 「羊也上來吧!」 山羊推塞進後座,老先生坐在我旁邊,羊頭正好擱在我的頸子邊,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緊張的喘氣吹得癢得要命,我加足馬力,快快的把這一對送到他們築在路旁貧苦的帳篷邊去,下車時,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沒有牙齒的口裡,咿咿呀呀的說著感激我的話,總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來,對他說:「不要再謝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頭髮當乾草在啃哪!」 「現在羊糞也弄進車裡來了,上次還罵我開兒童樂園,你掃,我不管。」回到家裡,荷西先跑進去了,我捂著嘴笑著跟在他身後,拿了小掃把,把羊糞收拾了倒進花盆裡做肥料,誰說停車載人是沒有好處的。 有時候荷西上工的時間改了,輪到中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那種情形下,如果我硬要跟著跑這來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點半左右跟著他出門,到了公司,他下車,我再獨自開回來。 狂風沙的季候下,火熱的正午,滿天的黃塵,嗆得肺裡好似填滿了沙土似的痛,能見度低到零,車子像在狂風暴雨的海裡亂動著,四周震耳欲聾的飛沙走石像雨似的兇暴的打在車身上。 在這樣的一個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時,卻在咧咧的黃沙裡,看見了一個騎腳踏車的身影,我吃驚的煞住了車,那個騎車的人馬上丟了車子往我跑來。 「什麼事?」我打開了窗子,捂著眼睛問他。 「太太,請問有沒有水?」 我張開了蒙著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著我。 「水?沒有。」 我說這話時,那個孩子失望得幾乎要哭出來,把頭扭了開去。 「快上來吧!」我把車窗很快的搖上。 「我的腳踏車——」他不肯放棄他的車子。 「這種氣候,你永遠也騎不到鎮上的。」我順手戴上了防風鏡,開了門跑出去拉他的車子。 那是一輛舊式的腳踏車,無論如何不能把它裝進我的小車裡去。 「這是不可能的,你怎麼不帶水,騎了多久了?」我在風裡大聲的對他喊著,口腔裡馬上吹進了沙粒。 「從今天早上騎到現在。」小孩幾乎是嗚咽著說的。「你上車來,先把腳踏車丟在這裡,回去時,再搭鎮上別人的車,到這裡來撿回你的車,怎麼樣?」 「不能,過一會沙會把它蓋起來,找不到了,我不能丟車子。」他固執的保護著他心愛的破車。 「好吧!我先走了,這個給你。」我把防風眼鏡順手脫下來交給他,無可奈何的上了車。 回到了家裡,我試著做些家事,可是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卻像鬼也似的迷住了我的心。聽著窗外淒厲的風聲,坐了幾分鐘,我發覺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氣憤的打開冰箱,拿了一瓶水,一個麵包,又順手拿了一頂荷西的鴨舌帽,開門跳進車裡,再回頭到那條路上去找那個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傢伙。 檢查站的哨兵看見我,跑了過來,彎著身子對我說:「三毛,在這種氣候裡,你又去散步嗎?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個莫名其妙找麻煩的小鬼。」我一加油門,車子彈進風沙迷霧裡去。 「荷西,車子你去開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這條路上跑時,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熱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麼討厭,事情好多。」 「人,在哪裡?」荷西好笑的問。 「每幾天就會碰到,你看不見?」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誰理?眼看那個小鬼渴死嗎?」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車座上望著窗外。 我說話算話,有好幾個星期,靜靜的坐在家裡縫縫補補。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塊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後,又不知怎的浮躁起來。 「荷西,今天天氣那麼好,沒有風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著睡袍在清晨的沙地裡看著車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鎮上玩。」荷西說。「啊!真的,那你為什麼上班?」 「礦砂是不能停的,當然要去。」 「假日的鎮上,怕不擠了好幾百個人,看了眼花,我不去。」 「那麼上車吧!」 「我去換衣服。」我飛快的進屋去穿上了襯衫和牛仔褲,順手抓了一個塑膠袋。 「拿口袋做什麼?」 「天氣那麼好,你上班,我去撿子彈殼跟羊骨頭,過一陣再回來。」 「那些東西有什麼用?」荷西發動了車子。 「彈殼放在天臺上凍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來,貼在眼睛上可以治針眼,你上次不是給我治好的嗎?」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亂想出來的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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