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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子大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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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中文雖是聽不懂,可是這兩個字他是有印象的,別了姐夫之後,在車內他苦惱的說:「怎麼又要吃餃子,三吃餃子真不是滋味。」 這不能怪荷西,他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國菜之外,只被中國家庭請去吃過兩次正正式式的晚飯,一次是徐家,吃餃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餃子,這一回自己表姐夫來了,又是餃子。 我聽了荷西的話便好言解釋給他聽,餃子是一種特別的北方食物,做起來也並不很方便,在國外,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熱忱,才肯包這種麻煩的東西。這一次船上包餃子更是不易,他們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們必要心懷感激才是。我的女友們聽說週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湊熱鬧。 我想了一會,挑了瑪麗莎和她三歲的小女兒瑪達。原因很簡單,瑪麗莎長住內陸馬德里,從來沒有上過一條大船,這一次她千里迢迢來丹娜麗芙看望我,並且來度假一個月,我應該給她這個難得的機會的,還有一個理由,這個女友在馬德里單身時,跟我同租過房子,住了一年,她愛吃中國菜。 為了不肯帶丹娜麗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這一位,在努力遊說失效之餘,還跟我嘔了一場好氣。 船上的同胞,對我們的熱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動,雖然面上很平靜的微笑著,心裡卻是熱熱濕濕的,好似一場濛濛春雨灑在乾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懷鄉的淚,在心裡慢慢的流了個滿山遍野,竟是舒暢得很。 荷西說是南方女婿,不愛吃餃子,飯桌上,卻只見他埋頭苦幹,一口一個,又因為潛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別人換氣時,他已多食了三五十個,好大的胃口。 瑪麗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見她,將餃子割成十數小塊,細細的往口裡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對她說:「早知你這種食法,不如請廚房別費心包了,乾脆皮管皮,餡管餡,一塌糊塗分兩盤拿上來,倒也方便你些。」 我說話一向直率,看見荷西那種吃法,便笑著說:「還說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餃子都讓在你面前。」「這次不同,表姐夫的餃子不同凡響,不知怎麼會那麼好吃。」荷西大言不慚,我看他吃得那樣,心中倒也跟著歡喜起來。 時間飛快的過去,我們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說,臨時半夜開船巴西,次日相約到家吃飯的事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我已經預備了好多菜。」我叫了起來。 「你們自己慢慢吃吧!哪!還有東西給你帶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數不清多少珍貴的中國食物塞給荷西。 廚房夥委先生還挑出了臺灣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們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輪先生的夫人,竟將滿桌剩下的餃子也細心的用袋子裝好了,廚師先生還給特意灑上麻油。 離船時,雖然黃昏已盡,夜色朦朧,可是當我揮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別時,還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陽眼鏡。 表姐夫送到車門邊,荷西與他熱烈的擁抱分手,我頭一低,快快坐進車內去,不敢讓他看見我突然淚水彌漫的眼睛。多少年離家,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間的感觸和疼痛,要控制起來仍是相當的困難,好在也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刹那,不然這世上大半的人會是什麼情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個透徹,倒也沒有意思,能哭,總是好事情。 我是個B型的人,雖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過天青亦是來得個快。 夜間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將表姐夫給的好東西攤了一地,一樣一樣細細的看——醬油、榨菜、辣蘿蔔、白糟魚、麵條、檸檬茶、黃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殺蟲粉、防蚊油、李小龍英文傳記,他都塞給了我們。這一樣一樣東西,代表了多少他沒有說出口來的親情,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對他們,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愛和驕傲。 看到最後,想到冰箱裡藏著的餃子和白菜,我光腳悄悄跑進廚房去,為了怕深夜用廚房吵到荷西和鄰居,竟然將白菜輕輕切絲,拌了醬油,就著冷餃子生吃下去,其味無窮。 數十個胖胖的餃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這才漱漱口,灑些香水,悄悄上床睡覺。 冰箱裡就剩了五個餃子,在一隻鮮紅的盤子裡躺著,好漂亮的一幅圖畫,我禁不住又在四周給排上了一圈綠綠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飯,荷西跟瑪麗莎對著滿桌的烤雞和一大鍋羅宋湯生氣。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餃子也罷了,怎麼吃了那麼多,別人還嘗不嘗?你就沒想過?自私!」荷西嚕嚕蘇蘇的埋怨起來。 「來來,吃雞,」我笑著往瑪麗莎的盤子裡丟了三隻烤雞腿去。 「啊!你吃光了餃子,就給人吃這個東西嗎?」瑪麗莎也來發話了,笑吟吟的罵著。 「三毛,我要吃餃子。」小傢伙瑪達居然也湊上一角,將雞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臉可愛的鼓著。 「吃餃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來?」 我格格的笑著,自然也不去碰雞腿,經過昨晚那一番大宴,誰還吃得下這個。 失去的愛情,總是令人懷念的,這三個外國人,開始天天想念餃子,像一群失戀的人般曾經滄海起來,做什麼菜侍候都難為水哦。 我生長在一個原籍南方的中國家庭裡,雖然過去在父母膝下承歡時,連豬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楚,可是為人妻子以來,普通的中國菜多少也摸索著做得差強人意。荷西因此很不愛去中國飯店吃飯,他總說我做得比飯店裡的口味好,卻不知道,國外的中國飯店有他們的苦衷,如果不做醬糊和雜碎,那批外國人會說吃的不是中國萊,可能還會鬧著不付錢呢。 這一回,荷西說著不吃的餃子吃出了味道,我心裡卻為難了起來。 餃子皮到底是怎麼出來的,我知道是麵粉。 麵粉要摻涼水,熱水,還是溫水?不知道。 摻水揉面要不要放鹽?更沒聽說過。 聽說饅頭是要發的,那麼餃子面發不發? 真買了麵粉回來,是篩是不篩?多揉了會不會揉出麵筋來呢? 我跑到小店裡去張望,架子上排著一大排蔬菜,這不行呢,沒聽說用蕃茄、五米、青椒、洋蔥,還有南瓜做餃子餡的。 我站著細細的想了一想,打長途電話去問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麼和麵應該是個好主意,可是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用這個長途電話去嚇他,總是不禮貌。再說,我自己有個毛病,旁人教的,不一定學得來,自己想的,倒是不會太錯。 愛迪生不是小學四年級就給學校趕了出來嗎?我的情形跟他亂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來給這餃子實驗實驗,就算和不出餃子皮,錯和個小面人出來烤烤,吹口氣,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嗎? 那一陣我是很忙的,女友瑪麗莎來此度假,部份是為了來看我。我堅持她頓頓在家裡吃,好叫她省了伙食費。全家才四個人吃飯,可是荷西吃得重,瑪麗莎吃得輕,瑪達是個小娃娃,又得另外做營養的食物,我自己呢,吃這些人多下來的,跟母親的習慣一色一樣。 第一頓餃子開出來,我成了個白麵人,頭髮一拍,蓬一下一陣白煙往上冒。 這次的成績,是二十七個洋蔥牛肉餃,皮厚如城牆,肉乾如廢彈,吃起來洋蔥吱吱響。 大家勉強吃了一兩個,荷西變得好客氣,直說做的人勞苦功高,應該多吃。倒是瑪達小娃娃並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興,荷西看她那個樣子,惡作劇的對瑪麗莎說:「三毛這些餃子皮是用茶杯擀出來的,當心吃下玻璃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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