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翹課為讀書(2)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幾乎被課業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裡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的坐著、癡癡的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間,我頓然領悟,什麼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於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願單發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麼氣餒呢?」

  我哪裡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志願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一筆一劃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的沒有留什麼太重的家庭作業,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裡,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麼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裡,我一點也不去想放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跡。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麼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的離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種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麼會進去的,只有天曉得。小學六年級那年,生活那麼緊張,還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傳》。

  這看完並不算浪費時間,可怕的是,這種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

  進了中學,看書的嗜好竟然停了下來,那時候我初次坐公車進城上學,四周的同學又是完全陌生的臉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學一般親切熟悉。新環境的驚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給旁人比下來之外,竟顧不了自己的心懷意念和興趣。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麼有趣,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後面,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麼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麼想知道一朵花為什麼會開,一個藝術家,為什麼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願終生潦倒,也多麼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麼秘密……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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