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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高級英文」課和革命感情 我回到臺大另一座安身立命的基石,是自一九七〇年到一九八八年擔任中文系和歷史系研究所共同開設的「高級英文」課程,它是我最穩定、最強大的挑戰,也是我最樂意接下的挑戰。 那個年代,幾乎所有文學院研究所的學生都有進修的企圖心,除外文系稍好,中文系、歷史系的外文能力不夠深入研究文化,因此閱讀的幅度、深度和速度都必須加強。一九七〇年,我開始教第一班時,為測量他們的思考和英文深度,先油印一些有關世界文化的英文單篇文章,給他們讀後回答我一些問題。我驚訝地發現,這些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很少讀過西方文化觀念的作品,更未曾有過與一本本英文原著奮鬥的經驗。我認為要達到任何語文的深處,必須由完整的書才能看到比較完整的看法,不能只閱讀零星的選文,所以我希望上學期至少讀兩本,下學期讀三、四本。當我說出這個計劃時,引起一陣輕聲的驚呼:「怎麼?要讀五、六本原文書嗎?」但是,我瞭解,臺大研究所學生不會承認什麼是「困難」的。 我自幼讀書,最愛那些令我反復思索的書。在美國讀書或到歐洲訪問,關注比較文學的領域,以東方人的心態(mentality)看西方多思辨的文化;再由西方的觀點看中國豐美的文學,往返之間,天地極寬,可以與這班學生認真討論的甚多,很值得我悉心計劃。選取內容豐富、文字優美的書,對我不是難題。 我最大的難題卻是如何在同時對不同領域的人說話。中文系和歷史系是我所尊重的專業領域,他們在校選修的課程不同,未來進修和工作的目的也大不相同,我如何能引起他們共同的興趣,達到「高級」英文的程度?唯一可行之路,也許是訴諸于共同的文學心靈。 那時是以美蘇為主,冷戰熾熱的世界,臺灣在反共抗俄二十年後,禁書名單很長,可以作為教材的英文數據多來自美國,最「前衛」的新書只有極少數在臺大附近,如歐亞、雙葉等幾家書店,照相盜印文化、心理或哲學方面的書,裝訂非常簡陋。幸好可以流通的《時代》雜誌,每期有十大最暢銷作品的名單,分為小說與非小說兩種。照相本常常可以在中山北路幾家書店買到,據說是有一些越戰美國軍人需要,所以我經常到中山北路尋書。常去的是敦煌書店,書單出來後就可以買到翻印本,「效率」極高,也是一種盛況。我至今記得自己精神奕奕地提著新出的洋書走在中山北路人行道上,回家連夜讀著。我用作教材的書必須言之有物,能引起青年人興趣,文字優美清晰,政治立場並非那時流行的狂右或狂左派,不能太厚,也不可太薄,也必須是學生買得起的臺灣翻版。 雖然我並未按年詳記。但即以今日記憶搜集所及,我們用的教材竟也可以某種程度地反映那二十年間西方文化關懷的變化,它們在臺灣被翻印和閱讀,也產生了相當的影響。 我講授的第一本書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在我大多數學生看來,這本必須在數周內讀完的原文書大約是他們「苦惱的新世界」。書中科技計劃控制人性的世界,如何摧毀自然生存的故事,不免使用一些科技名辭,令人生畏。但是在我詳細導讀前兩章之後,他們就克服了語言的障礙,漸漸進入書中對未來世界的種種假設與懷疑。作者的祖父老赫胥黎是科學家,為捍衛達爾文進化論在十九世紀與偉伯福斯主教和詩人阿諾德等人,對宗教與科學教育有長期激烈的筆戰,百年後讀來,他們攸關生命起源和發展的辯論仍令人興奮!而幾乎所有的文學史都會在結束時,提到老赫胥黎的兩個孫子:一個是生物學家裘連·赫胥黎,一個就是兼具評論家、劇作家的此書作者阿爾多士·赫胥黎。他們雖然經由兩種途徑繼續老赫胥黎的辯論:但著作中都承續老赫胥黎在爭論中堅持的信念,就是:人雖是動物,卻生而具有道德意識和自由意志。 《美麗新世界》成書當年,希特勒和斯大林尚未肆虐,作者可以相當從容地從文化大衝突宏觀佈局,引經據典,有時甚至優雅地鋪陳一個科技控制的烏托邦,以一個女子琳達(Linda)和她的兒子約翰為中心,寫人性的掙扎和失敗。約翰是個生長在印第安部落的俊美青年,被新世界的人稱為野蠻人,但是他隨日月星辰,四季運轉所見的世界卻是全書最美的篇章。 閱讀《美麗新世界》時,必須同時讀奧韋爾的《一九八四》。這兩本小說都只有兩百頁左右,無論在故事取材和文字風格都大大不同,但卻同被認為是反極權或反共最成功的文學作品,往往一起閱讀一起討論。寫《一九八四》的奧韋爾,曾在緬甸的英國殖民地作過警察,參加過西班牙內戰,被集體出賣,回到英國當記者,以社會主義的同情觀察低層社會的思想和疾苦。因此,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之後書寫《我為何寫作)說:「我討論嚴肅問題的作品,無一字一句不是直接或間接反抗極權主義,擁護民主的社會主義。」《一九八四》預言老大哥政府(BigBrother,一般認為是直指斯大林的極權統治)是運用懲罰,和對懲罰的恐懼。 而一九五九年赫胥黎又出版《重訪美麗新世界》。檢視二十七年間世界的變化和隱憂,指出在他的新世界裡,政府並非暴力的控制,而是運用科學與技術,有系統地達成宰製全民的極權。 殷海光的評論文章《一九八四年)(《殷海光全集》頁二三|一二一,臺北桂冠出版社),說到那個極權政府的三句標語:「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愚昧即力量」,其中「愚昧即力量」之說,真可算驚天動地的偉大發現,引起知識分子高度的關注。在一九七〇年的臺灣,我把這二十多位青年帶到這個辯論的海邊,把他們用英文推進注滿高級思潮的海洋中,任他們漸漸發現海洋的深度。文學不同的風格,如同泳渡的方式一樣,也是千變萬化,值得研究思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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