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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重溫二十歲的夢 回到臺大第一堂上課的情景,很難令人忘記,那該稱之為「盛況」吧!鐘響後,我走到回廊左轉第一間「十六教室」,以為自己走錯了,除了講臺,座位全部坐滿,後面站到貼牆,窗外也站滿了人!這門必修課全班有一百三十多個學生,而第十六教室只有五、六十個座位,所以引起那個盛況的場面。後來調整到新生大樓,第二年回到文學院一間大階梯教室。 我確實是在惶恐中走上講臺,勉強平靜地說了開場白,迅速地抓住了唯一的救援,一支粉筆,寫了兩行這一年的計劃:起始於浪漫時期和將要講授的第一位詩人威廉·佈雷克。 為了穩定自己和「聽眾」,我先用中文說明英國文學史和一切文化史一樣,劃分時代和流派都沒有放諸四海皆准的定名。如自一六六〇年英王查理二世複位到佳冠詩人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1631~1700)的十七世紀後半期為「復辟時期」(The Restoration Period,和我們即將開始正確閱讀的浪漫時期,都有很複雜的歷史意義。我不贊成,也沒有能力用中文口譯原作,所以我將用英文講課,希望能保存原文內涵的思想特色。我不願用「浪漫時期」的中文譯名,簡稱那一個常以熱情進入深奧內在探索的時代。因為「Romantic」所代表的既非唯美,亦非中古以降羅曼史(Romance)中虛構的奇情。它是一種對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強調創造力與情感抒發的浪漫主義其實是對前世紀守教條的新古典主義的反動。其回歸自然(returntonature)的呼求,強調大自然引導個人心靈對真善美的追尋與沉思。 中國近代教育系統以英文為主要外國語以來,大學外國語文學系以英國文學更為必修課,乃是必然的發展。至今最簡單明確的原因,仍可用泰恩(HippolyteTaine.1828~1893)以德國人的觀點來說明,他寫《英國文學史》時說,要藉一個豐富而且完整的文學成長史分析時代與種族的關係。在他之前,在他之後。西方文學理論發展出許多不同的流派,忙煞學院中人,但泰恩的文學三要素時代、民族、環境——仍是文學作品能否傳世。或隱或顯的基本要素。 教文學史並不是教文學欣賞。不能以個人的趣味選材。每個時代的精神與風格不是一時的風尚,而應存在于才華凝聚的長篇傑作,或是形成個人風格的一些連續短篇,如華茲華斯的《序曲》, 記錄了詩人個人心靈的成長與自然的交會互動。柯立芝的《古舟子詠》,以航海象徵人生的罪與罰,和求取救贖的神秘旅程。拜倫的《唐裘安》雖未完成,但仍是文學史上最長的諷刺詩。雪萊的《解放普羅米修斯》是一出四幕的抒情詩劇,道害者因殘暴招致毀滅,盜火者才得解放。在雪萊心中,心靈因有愛和寬恕而更顯崇高。 即使寫作生命只有五年的濟慈,直至生命盡頭,仍放不下曾投注心力的更詩長篇《海柏裡昂的殯落》。詩人藉夢境寫舊日神祇殯落的痛苦,抒寫自己對文學的追尋。他在夢中置身林中荒園,來到一個古老神廟,廟頂高入星空。站在廟旁大理石階前,他聽到馨香氨氫神殿中有聲音說:「你若不能登上此階,你那與塵土同源的肉身和骨骸,不久即將腐朽,消失湮滅於此」;他在寒意透骨浸心,死前一刻。奮力攀上第一階,頓時生命傾注於業已冰冷凍僵的雙足,他向上攀登,好似當年天使飛往天梯。神殿中的女紳對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樂參半,而你卻鍥而不捨,探索受苦的意義,你不就是夢想族嗎?要知道詩人與做夢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撫慰世人,後者卻只對這個世界困惑。」 濟慈投入大量心思寫中長篇。他認為必須認真經營,給足夠的回旋空間才能容得下泉源迸發的想像和豐沛的意象。所以他的長詩《聖亞尼斯節前夕》和中篇《無情女》等晶瑩璀璨的半敘事體詩,和他的頌詩一樣,是世世代代傳誦的珍品,可見他的詩並非只是依憑靈感之作。 但是長詩只能作專題研究,在文學史的教室只能敘明主旨,文字風格,代表性的段落。短詩更適作為佳例,加以講解,闡明詩意精髓。如果人在生命盡頭,能看到時光倒流,我必能看到自己,站在文學院那間大階梯教室的講臺上,好似九十歲的愛蒂絲。漢彌爾頓,以英文寫作希臘神話故事而站在雅典的圓形競技場(Arena)接受希臘政府的文化勳章。我的一生,在生生死死之間顛簸前行,自幼把心栓上文學,如今能站在中國唯一敢自由講授、傳播西方文學的土地上,對著選擇文學的青年人,用我一生最響亮的聲音讀雪萊《西風頌》 O, wild West Wind, 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 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啊!狂野的西風,生而獷烈的秋風—— 枯萎的落葉,在你倏忽而至的吹拂下, 飛旋如巫者橫掃的鬼魅…… 由西風這樣狂烈的橫掃開始,在連續兩小時,我將無首十四行的組成稍加解說,再將其實行一氣讀完,環環相扣的激情不能中斷。西風升起,加速,如巫師驅趕亡魂到冬天的墳地,等到來年複生;天上流雲,變換呼應,如地上的枯葉,飄浮在磅礴蔚藍的天空,如狂女飛揚的長髮。 Black rain, and fire, and hail will burst: O hear! (有黑雨、火和飛雹逐一炸開,聽啊!烈火!) 西風吹至海上,連海底宮殿的花木都顏色灰敗,紛紛落葉。作者祈望自己能成為西風的號角,吹醒人類的沉迷: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一行結語既不巧妙,也不輕鬆!是人性靈的生命力,宇宙物景的想像,創造的生機,要這樣讀過全詩才知道那一句的真意! 這時到了朱老師那年紀的我,對著環境俯視著我,與我當年同樣二十歲的學生,記起了最初的感動,揮臂揚發,忘我的隨西風回旋…… 這是一首不老之歌,每次重讀,總似回到了二十歲的心情,也忘不了朱老師的灰長袍…… 我的一生,常似隨西風疾行,攀山渡海,在人生每個幾近淹沒志氣的階段,靠記憶中的期許,背幾行雪萊熱情奔放的詩,可以拾回一些自信。每讀濟慈詩,總先憶起那時在三江匯流的樂山,遙聞炸彈在我四周的世界呼嘯落下。前線戰爭失利,我們必要時要撤往雷馬屏峨,他的詩與我似是人間困苦相依,維繫了我對美好人生的憧憬。我在經濟日漸繁榮的臺灣教英國文學的時候,朱光潛老師和吳宓老師正在文化大革命的迫害與熬煎之中。我熱切地引領這些在太平歲月中長大的二十歲學生進入詩篇不朽的意境,但有多少人聽得出真正的滄桑心情? 為了不疏漏文學史經典作品,我詳定進度表,散文和小說都有適當的介紹和閱讀要求,在課堂選擇重點導讀,而必須詳讀的仍是詩。浪漫時期到濟慈為止,大約是一學期的課。從秋天到了冬天,下學期從春天到夏天,是維多利亞時代到二十世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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