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八三


  至今弄不明白陰極陽極磁場的我,看著那一批CTC工程人員,不分晨昏接受科技的挑戰,在那些迷魂陣似的電器線路間理出脈絡,登山涉水地架設臺灣鐵路現代化的最早聯絡網,分享他們大大小小的失敗與成功,我真感覺榮幸,又似回到抗戰時期,願盡自己所有的後援之力。

  一九五九年,工程進入最艱困階段。八月,彰化與臺中之間的大肚溪鐵橋被颱風衝垮,大水淹沒了彰化市,CTC的主機房岌岌可危,幸好那晚裕昌在彰化留守趕夜工。八七水災是臺灣史上最大臺害之一,大肚溪流域一片汪洋,直到第三天早晨,兩岸露出堤岸,有少數搶修工程的隊伍用小木筏來往。

  裕昌打電話給我,主機房的問題嚴重,要我把Jocobsson先生和另一位瑞典人,線路專家Andersson,從他們家帶到河邊,有臺中電務段的同仁會用小船把他們送到彰化。另外,需買些水瓶、餅乾、電筒、換洗衣服,他們得在彰化住到水退。我必須去辦此事,因為需用英語說明他們將面對的狀況,而且只有我認識河邊接應的人和地點。

  那天早晨,我坐著裕隆蓬車,帶著臉上難掩不安的兩位瑞典人到達臺中大肚溪岸,在剛泡過水,踩上去仍鬆軟的一小塊臨時「打」出來的土堤上,把他們交給接應人員,望著那小小的木船載著那兩位工程師,在一望驚心的洶湧的黃濁洪水中「跳舞」似地橫劃過洪流,終於到對面一處幹土地上了岸,我第一個要做的事是告訴他們啼哭的妻子,他們已平安渡河了。

  第二年(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五日,是臺灣鐵路史上極具紀念意義的日子。在盛大的啟用典禮之後,由省主席或是行政院長那一類的大官按鈕,一列火車自彰化站開車,由全亞洲第一座全自動控制行車的號志指揮駛往下一站——六點六公里外的花壇站,火車開到那懸燈結彩的站臺時,裕昌回家說,他們的工程夥伴,站在層層官員後面的鐵軌上(站臺太窄),全都熱淚盈眶,當天晚上全體喝醉酒。

  但是,快樂的日子還不滿一天。第二天早上,總控制房裡的調度人員和工程人員即互相喊叫,所有人的心臟都捏在調度員的手指間;按錯一個鈕就是災禍。而那像銀河星系的控制板是他們一生從未夢過的複雜,火車行進每一里,他們都似在跟著跑。那時候。他們幾乎不回家,回到家,電話立刻追蹤而至,常常聽到裕昌對著牆上的鐵路專用電話喊:「他們怎麼這麼笨!叫他不要亂按,我立刻就來…」然後抓起雨衣沖進蓬車,自己開車往彰化飛奔。那時公路上大約只有他和公路局車,常常有公交車司機伸出頭來問他們是不是不要命了。

  那時的我,帶著三個男孩,大的九歲,小的五歲,白天要上課,晚上備課,改作業,活得和陀螺一樣,如果有禱告的時間,只禱告不要撞車,因為汽車和火車似乎都在災禍的邊緣疾駛。

  果然,盛大啟用後不久,行車控制已到二水站,因颱風來襲,一年前八七水災沖毀的大肚溪堤防再次崩潰,彰化又泡在洪流中,一片汪洋,鐵路多處沖壞,CTC機器失靈,所有的客貨車全誤點。有一輛軍事專車被迫停在鬥六市的石榴站(距彰化四十七公里),那原是專為裝載石渣的小站,災後用水全無,小站在荒郊野外,數百乘客在炎陽之下困了半日,苦不堪言。車上電話催發也動不得,有一位軍官說再不開車。就用大炮轟調度室。但是,一切仍以安全為重,到黃昏才得進目的地潭子站。

  在天災巨大的摧毀力之下,長期不分晝夜活在緊張狀態中的工程與調度人員。漸漸產生了患難柑共的情誼,互相支持,二十四小時輪流當班。儘量解決問題,雖極辛苦,都以能參與此項劃時代的革新工作為榮。但是,水災後四個月,當一切漸「上軌道」時,突然發生人為災禍;兩列貨車在濁水溪橋上追撞,後列的火車頭傾倒在大橋的衍梁上,拖吊搶修極為困難,而且追撞的第二天原定全面行車改點,新時刻表已印發。據當年調度員蔡仁輝先生在他《閒話臺鐵五十年》一書中回憶說:「這時所有與CTC有關係的人「都進了一場可怕的夢境裡」。列車運作失常,可說是壞到極點,工作人員的「罪過」真難想像,這裡可拿一句話來說,是空前絕後(願不再發生)。」

  在鐵路幾乎是唯一大量運輸工具的時代,車站上貨物堆積如山,貨車和客車同樣重要。淹水後又逢調整班次,CTC總機無法「自動」時,就得退回舊制用人工指揮,貨車停在中間站等候的時間往往比行走的時間還長。彰化的總調度室有二十四個車站,五十八座「站場繼電室」的電話揚聲器,這些時日中,工程檢修人員,車站,列車的人都在嗓門比賽,調度室輪班四小時下來,人人聲嘶力竭,七厘散(潤喉中藥)不離身,回家休息。有時夢囈呼叫,令家人惶恐。那時那一批人幾乎沒有家庭生活,總局最初反對改革的人也認為電務部門自不量力,讓大家丟臉。報紙上(幸好尚無電視)每天責備,冷嘲熱諷,有一張漫畫上畫一位乘客,下車打著雨傘走路,比火車早到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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