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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9節 灑在臺灣的汗與淚

  五〇年代,臺灣局勢漸漸穩定。喘息初定的政府開始改善島內生活(雖然反攻大陸的口號喊了多年,少數人也確曾幻想期待了許多年),而鐵路運輸的現代化是最重要的事。日本佔領時期,所有鐵路局中級以上工作都由日本人擔任,他們戰敗遣送回去前,對一萬七千位臺籍員工說,臺灣鐵路六個月內就會癱瘓。那時火車進出車站仍靠站員揮動紅綠旗,各站之間全靠列車長身手利落地在火車頭噴出的濃煙中接遞臂圈,他們是「看火車」兒童心目中的英雄。局裡下令電務方面研究科學技術設備以取代人力(那時城裡的道路連紅綠燈也不太普及),但是無人知道由何研究起。運務處長陳樹曦是交大畢業。相當驕傲,他對於部下的口頭語是:「你懂嗎?」,提到了西方鐵路有些已用CTC系統,但無人見過。當時大家默默無言散會。

  裕昌回到臺中後,心中對此念念不忘。中央控制行車制(簡稱CTC)是電訊工程新念,只有在美國可以找到數據。我知道楊俊賢的哥哥在美國教書,也許可以幫我們尋找數據。那時極少人有親友在美國,是今日難以想像的。

  我寫信給在臺北的俊賢,不知楊大哥能不能幫這個忙?誰知兩、三個月後,一個又大又重的郵包送到我們復興路二十五號的門口,這個包裹開啟了裕昌一生工作的展望。

  俊賢寄來的郵包裝著十多本美國鐵路協會出版之《美國鐵路號志之理論及運用》,其中第四章即為CTC的詳細說明及圖表,共一百七十七頁。在靡頁寫著:「謹以此書贈裕昌、邦媛以及思齊侄三周歲紀念。貽烈、俊賢,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八月十四日」

  此書得來不易,是美國在二次大戰中發展的新科技,臺灣當年無法得知,楊大哥以學術研究之理由購得。

  裕昌歡欣鼓舞地翻閱了第一遍,極有興趣,寫了些筆記,為了想深入研究。決定動手譯成中文,可以歸納、綜合,作整體瞭解。他認為我必定會幫他,所以將緒論、新設備目的、工作所需條件等敘述文字交給我中譯,他負責技術說明、電訊線路、操作運轉的重要圖表等。每天下班後。忙完家事,哄睡孩子(二兒思賢十五個月了),我們至少討論一小時譯文,約半年,完成全書一六六頁另加百多幅圖表的中譯。

  裕昌去局裡開會,得知局裡已正式向美國鐵路協會購得一套CTC說明。但不知從何著手研究,計劃也無從做起,全部電務主管人員二、三十人都未受過全自動控制號志的教育,甚至連聽也沒聽過。據說戰後日本國鐵在美國佔領軍的協助下裝了一套半自動控車系統。韓戰開始後,臺灣得到一些補給的生意,島內物資運往港口的運輸量大增,鐵路局的重要性也大幅提高,急迫需要現代化的設備。

  局裡先派裕昌等人去日本,再由陳德年先生率領去美國考察。一九五四年後,以臺灣鐵路實際情況開始擬出安裝CTC系統設備的計劃,先由裕昌詳列由彰化至臺南(當時仍是單軌)一百四十二公里,二十七個車站的號志機及行車轉轍器的第一期計畫。制部招國際標,由瑞典的易利信(Ericsson)公司得標,自一九五七年開始在彰化動工裝設。動工前一年,鐵路局分批派許多電務員工前往瑞典實習。裕昌所譯的《中央控制行車制》(一九五九年正式出書)原為自己興趣研究的手稿,已被印成簡易手冊,作為工程有關人員必讀。到瑞典驗收待裝的設備時,Ericsson的負責人認為,MrLoh才對此通訊系統之瞭解精確完整,「可以對話」,對臺灣鐵路施工及使用有相當信心,雙方合作愉快。

  但是,一九五六年的臺灣,對瑞典人來說,大約是個完全神秘不可知的落後地區或末開發的亞洲叢林。他們派到臺灣鐵路來的工程師Jocobsson先生,在斯德哥爾摩搭飛機到香港轉往臺灣之前,在機場與家人告別時,他的母親哭得好似生離死別一樣。他到臺中數月後,覺得可以活下去,才把太太接來。他說,用四百個英文字可以跑天下,他太太的英文比他多很多字,到了臺中看到我可以用更多的英文幫助他們衣食住行,極為安心。

  那時,臺中(或者全臺灣)的家庭還沒有人用煤氣(或瓦斯),仍是用一種直徑十七、八公分(七、八吋)上面鑿了許多洞通氣的煤餅放在瓦爐子裡煮飯,寬裕一點的人家間以木炭爐燒水煮茶。鐵路局的辦事員給Jocobsson夫婦租了一所新蓋的水泥小洋房,幫他們雇一個「會英文」的女傭,買了必需的家具。那時剛剛有三輪車代替黃包車,送他們進新家時,我指給他們看巷口的三輪車「站」,並且把我家地址寫在紙上留給他們,有事可以去我家(那時尚未裝市內電話)。

  當天晚上,Jocobsson先生就坐三輪車來敲門,他說蚊子太多了,怎麼能睡覺?女傭說自來水不能喝,燒了一大壺開水太燙不能喝,需要幾個瓶子裝冷開水。我把客房用的蚊帳借給他,再拿幾個乾淨的空米酒瓶給他。

  過了兩天,換Jocobsson太太坐三輪車來看我,坐下不久就哭起來,說她丈夫早上去彰化工地上班,很晚才回家,她"terribly homesick"。我去找了一隻很漂亮的小貓送去給她,那只剛剛三個月的小狸貓十份可愛,大約很能安慰她的思家之情。我也常去帶她走走,但是臺灣和瑞典的文化、氣候差異太大,她可真是舉目無親,半年後仍然回瑞典去了。

  鐵路裝CTC的工地在彰化車站,距臺中二十份鐘車程,那時公務工程兩用的汽車是裕隆公司最早出品的帆布篷大吉普車。每天早上,裕昌帶Jocobsson先生和副段長陳錫銘先生一起去,晚上再一起回臺中。施工後,陳家搬到彰化的鐵路宿舍。星期日,工程亦不停,我和三個兒子常常坐他的蓬車去陳家,最喜歡去彰化調車場閒置的空車廂。陳家小孩兩男兩女與我孩子一起長大,陳太太張瓊霞女士,和我成為共患難的好朋友,五十年來分享了生兒育女、為丈夫擔驚受累的年輕歲月,也一起看到他們凝聚智慧和毅力的工作成果。她帶我們去看她田中祖居,西螺妹妹家,去許多電務同事的家吃拜拜,真正認識臺灣的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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