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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4節 姻緣

  在戈家的聚會日益增大,因為謝文津與孟寶琴帶兩歲的兒子也來臺灣了。她原是俊賢好友,到臺北建國中學教英文,孟兄進鐵路局機務處工作,住在羅裕昌的單身宿舍。大陸局勢不好,漸漸地來臺灣的人更多了。

  羅裕昌有時和同學一起,有時獨自一人,常常去溫州街找我,而且幾乎每天上午打電話到臺大。那時文學院只有兩座電話,一在院長室,一在共同辦公的總務室。電話一來,那位中年的陳秘書會到走廊上喊一聲,「齊小姐電話!」我在眾目注視之下實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說什麼才好。有一天,約在中山堂對面的朝風咖啡室見面(也許是唯一或僅餘的有古典音樂的她方),我坦白說,勝利後這兩年我無法投入新的感情,到臺灣來是對大陸政治情況不滿,父母南北分離,自己隻身一人來此,明知有許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於孤獨,暑假仍想回去隨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封長信來,說他剛看了《居禮夫人傳》電影,感動得流下熱淚,很欽佩她的毅力與堅忍不懈的努力。他信上寫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儘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後,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在我們相識之初,他已清晰地寫下他處事為人的態度,和我敏感、好奇,耽于思慮,喜好想像的天性是很不同的。但是,吃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處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別人的理智與堅強,甚至是願意得到那樣的保護吧。

  我在臺灣的朋友,俊賢、文津,和在基隆港務局工作的程克詠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我應該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一九四八年暑假快到時,我給父親寫信,希望他來臺灣看看這個人如何。

  我信上說,「羅君二十八歲,武大電機系畢業,來臺灣即在鐵路管理局工作,現在任臺北電務段長。九歲喪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親現居四川資中縣家中。他很努力上進,很有毅力……」

  我父親兩次訂期來臺都臨時不能來。到了暑假,我必須決定下學期是否留在臺大。這時我母親終於離開北平到了上海,連我那一向樂觀的父親。也承認大陸局勢不好,囑我暫不必回去謀職,可先收下臺大聘約。媽媽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臺灣結婚。

  所以我八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計志文牧師證婚定此一生。結婚前三日,裕昌受洗為基督徒。那時許多人已從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東北,尚未接收,已經失守(或淪入土共手中,或仍在拉鋸戰中)。大多數都只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從。那時上海的物價每日早晚都不一樣,法幣已貶值到提一袋也買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資都被囤積起來。我們的結婚戒指是叫K金,因為金子已買不到了。婚禮的賀客坐滿了禮拜堂(原不想鋪張的宴客飯店,臨時加不出雙倍人數的食物,分兩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後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我父母去世後我在遺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獄中寫的《鑼鼓喧天》及一幅字:

  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來,于快意時未忘您。于失望時未忘您,

  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

  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

  默禱您事業如秋月般的光輝:

  王非凡敬書于北平敵牢

  一九四五、七、七

  這幅字寫于勝利前一個月,我珍藏至今。這些人在偽滿洲國做國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終熬到抗戰勝利,由廣闊的東北家鄉到上海來,我的婚宴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入另一場噩夢。這些當年舉杯給我祝稿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晚年縈繞心頭,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淚的人。

  婚禮後十天,我乘船回到臺灣。此時已全無猶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臺北建一個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擔心,朋友們覺得我離開人心惶惶的上海,在「海外」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竟是可羨之事。我也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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