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五二


  就在這時,校長宣佈了教育部命令準備緊急時撤退到「雷馬屏峨」的指示。女生宿舍人人驚慌,幸好上課時老師態度穩定:他們都是有家眷的,說大家共患難,不要怕。有幾位四川本省的同學請假回家去了(學校允許補課、補考)。我們宿舍三樓有兩間閣樓,因為順著屋頂斜了一邊,裡面可以擺兩張平床。兩個小桌,只有一面有窗,另一面開著一片天窗,愛熱鬧的同學不喜歡住,而且低班的也輪不上。她們和我這間共享一座樓梯。有一天在樓梯上遇見歷史系的李秀英,她說她的室友被未婚天接回敘永去了,說兵荒馬亂的。先結婚再說。所以她那間閣樓空了一個床位,她知道我一直羡慕人少的屋子,歡迎我去與她同室。我幾乎是跑步去舍監室,申請到了那個床位。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在我收拾行李和書籍搬房的時候,侯姐姐用她慣有的大嗓門,不指名地說,「有些人家長在重慶作高官,還每個月領公費,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臉皮厚!每天口中念著雲雀夜鶯的,不知民間疾苦,簡直是沒有靈魂!」其他的人都低下頭假裝看書,沒有說話,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和趙曉蘭說聲再見,趕快把東西搬到三樓去。

  把新的鋪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剛才的那一幕。心中十份難過。記得剛住進時,她要我們叫她姐姐,對我殷勤照顧,有時連洗澡小室都幫我先占一間,吃飯時在板凳上留個空位給我。還不到兩個月,怎麼就如此兇惡攻擊呢?當天晚上,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滿天,第一天想到也許是上帝給我訊息,叫我看看廣大的窩蒼,原諒別人的傷害?但是我年輕的心卻無法吞噬那翻臉無情的攻擊。

  第二天到文廟上課,我到生活指導組去問,「伙食公費是給哪些學生?」那位半工半讀的職員很不耐煩地說,「開戰以來所有公立大中學的戰區學生都有公費。」我問,「如果戰區學生的家長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給公費嗎?」他注意地看了我一陣子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過這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什麼系的?」他寫下我的名字後,板著臉說,「你回去寫個呈文來說要放棄公費,學校給你轉呈教育部。」然後就把諮詢窗口關上了。

  不到三天,文法學院同學間便傳說我去申請放棄公費。魯巧珍問我怎麼回事,我告訴她只是去問了一下公費的資格而已,並沒有多說一句話。她聽說前進(左傾)的同學要拿這做個題目攻擊教育部。當天晚飯後,我上樓經過原來房間,那位姓侯的「姐姐」在她靠門的座位上看到我,大聲說,「有的人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餘孽,自己在到處炫耀呢!貪官污吏的女兒!滾出去!不要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是我獨立為人第一次見識到政治的可怕與謊言。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

  從此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不涉入政治,教書時連校園政治也不參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