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三四


  這實在是遠超過我們能力的大問題,雙方都動員了家長。反方:辯論美國不會參戰。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是戰時一家大報的主筆:我站在正方:美國會參戰,有專門分析國際局勢的《時與潮》作數據庫。其實雙方都有資料的後援。這已是同學間公開的秘密。我父親覺得這題目對一群「毛孩子」來說太大了,只笑著對我說,「輸了不要哭就好。」編輯部的叔叔們意見甚多,教我由原文資料中歸納為清楚的九項。分給同組三人掌握。整整一個月,我們三人儲備了豐富的內容,而且必須保密,老師說,這才能出奇制勝。辯論會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至今仍記得上禮堂講臺時的緊張和後半場答辯時的冷靜自信。我一生讀書記憶力甚好,能將紙上資料適時用上。當時侃侃而辯,苦戰之後我們是贏方。我有生以來首次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哭娃娃,也第一次明白,勝利的代價不全是快樂。

  贏了辯論後的週末,我由女中的「受彤樓」經行政中心「范孫樓」出大門回家。對面的高中男生教室窗口照例站滿了「看」女生的人,他們看到我走來,大聲地用劉半農《本事》的歌詞改唱:「記得當時年紀小,你要參戰,我不要……」然後喊:「快步走…一、二,一、二……」我幾乎半跑步奔出校門。以後每次經過都疾行而過,因為他們又在喊:「飛毛腿…加油!」

  三個月後,十二月八日,日本海軍在淩晨一點突襲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國對日宣戰,西方同盟國家全體對日宣戰,全球局勢立刻明朗化,中國不再孤獨。已獨力抗戰五年,困頓不堪的重慶立刻成為亞洲最大盟國中心。一切有了希望,我那中學生的「論點」全都正確,年輕的心確曾沾沾自喜了許久。

  有一天在飯桌上,爸爸靜靜地對我說,「你贏了辯論會可真不容易,可見讀書已知道重點。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說什麼,而是能想什麼。」父親一生常在我頗為自滿的時刻說,「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領我進入深一層思索,雖然當時有悻悻然之感,但我一生處逆境時,多能在不服氣之後,靜靜檢討,實得之于父親的這種開導。

  《時與潮》的業績蒸蒸日上,除了政論半月刊,後來又增加《時與潮副刊》(月刊,介紹生活、醫藥、社會等各方面新知)以及《文藝雙月刊》,創刊後銷路也很好。同時,又獲美國駐華大使出面將《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中文版授權給《時與潮》出版,當然也廣受歡迎。

  另外,編輯部以特約和兼任方式聘請文學界、學術界著名作者中譯許多英、美、法文著作,如:以分析現勢及歷史為主的《法國的悲劇》、《巴黎地下二婦女》、《羅斯福傳》、《拉丁美洲內幕》、《世界戰中的印度》等數十種專書,風行一時。純文學作品中,最暢銷的是《高於一切》(This Above All),描寫英國一位護士和軍人的戰爭生死戀。故事動人。暢銷到幾乎人手一冊。這本書還在翻譯時,我已先睹為快。我經常去編輯部湊熱鬧,當他們休息時,會把原文書借我看,由於只有一本,還是從印度經「駝峰」運來的,萬分珍貴,我像禿鷹一樣趁他們工作的空隙搶讀,有幾個晚上我把書帶回家,第二天清早趕快去還,因為人家要工作。

  除了出版,父親于一九四一年初春在沙坪壩大街上最好地點祖屋設立「時與潮書店」,寬敞明亮。除了陳列自己出版的書刊,也齊備古典作品及戰時能搜集到的各種書刊。因為不以營利為目的,所以歡迎學生翻閱,有的書甚至翻破再補。戰時,許多學生無錢買書,坦然地去「時與潮書店」一本本翻閱,吸收知識。有些人說,那真是一座最「跟得上時勢」的圖書館;也有人(如趙淑敏)回憶,說那是她的啟蒙學校。

  每週我由南開回家的路上必去「時與潮書店」還書,回校時再去借取新書。只要是能讀的書,我很少遺漏。國共合作那幾年,有不少俄文中譯作品。除了屠格涅失和托爾斯泰令我敬讀膜拜之外,記憶深刻的還有高爾基的《母親》,另一本《露西亞之戀》,只記得書名很吸引我,內容、作者則忘了。當時左傾文壇捧得最厲害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 Ostrovsky)著,是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一個工人的自述,那種強烈鮮明的政治意識是當時的我讀不懂的。二〇〇二年左右,我突然在臺北書市看到這本書,如遇舊友,捧回再讀。六十年前我所不懂的共產黨政治狂熱將我們趕出大陸,而他們自己也在各種大同小異的狂熱中自相殘殺多年,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回首前塵,真感百年世事不勝悲。我基本反共之心大約早已有理性根源,那一類的書確實成為我判斷的基礎。

  有「時與潮書店」這樣又大又新的書庫,我讀遍西方名著的中譯本。當年敢譯書出版的,多數是中文根柢深厚又研究西方文學的文學、教育界人士。在電視出現前的歲月,出版界沒有生存的威脅,彼此競爭亦不大,出書是唯一能出頭露面的方式,可以建立真正的社會地位。出版界的編輯者都有相當高的眼界與權威,不屑僅以銷路為考慮。但是那時的白話文比較拘謹,不似今日的輕鬆流暢。

  戰時因為紙張質量不好、印刷困難,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動的書,多翻幾次就出現磨痕。高中畢業後等聯考發榜那段時間,我買了當年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恭謹地抄了一本紀德(André Gide,1869~1951)《田園交響曲》和何其芳、卡之琳、李廣田的詩合集《漢園集》,至今珍存。字跡因墨水不好已漸模糊。簡幀辦的大雁出版社在一九八九年春季出版了仿古典線裝本的何其芳《畫夢錄》,我也是以重逢老友之心珍藏的。

  在我成長的關鍵歲月裡,《時與潮》帶給我的影響極為深遠: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這是我最感謝我父親的地方,雖然我是女兒身,但他對我的教育非常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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