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奉軍包圍日本領事館,要求將這六人引渡。日本駐瀋陽總領事吉田茂加派十名警察至新民,不許奉軍進領事館一步,以保護政治犯,由他出面去辦交涉,並送去行李、威士忌酒以示敬意。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年)這個人道的決定不僅救了這六個人的性命,也顯示出他一生敢做敢為有擔當的政治勇氣。他的父親竹內綱是日本自民党前身的領袖,將龐大家產留給他作從政資本。他的岳父牧野伸顯是明治維新後一代的宮中重臣,世世代代培養宏觀政治智慧。他在瀋陽總領事任內觀察中國北方政局,很看不起張作霖。認為他坐擁東北這樣富饒的土地,不知培養生民社會福祉,提高文化教育,而窮兵黯武是無知短視。據說他在領事館內談起張作霖時,不稱官銜,也不呼名,就直呼「馬賊」,個人對郭松齡的革新思想極為尊敬。他由外交界出身,深信在正常的國際局勢中,日本如果能與一個現代化的近鄰保持良好密切關係,同樣可以得到合理的利益。第二次世界大戰吉田茂出任日本戰敗後第一任首相,利用美國佔領軍優厚的協助。不僅使日本自政經廢墟中重建,後來成為經濟強國,且在他任內培育了許多大臣人才。成為歷史上稱為「吉田學校」的佳話。

  齊世英和他的落難兄弟,六個人睡在新民領事館八個榻榻米的偏房裡,整整半年被奉軍日夜圍困,白天連院子都不敢去,怕挨冷槍。由領事館人員口中得知郭將軍已死,遺體在瀋陽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軍隊全已收編歸制,六個人蟄居在此,出門一步即是死亡。他們曾千里追隨,撼動山河的郭軍回師壯舉,有如過眼煙雲,一切都在囚牆外的天地,吹過去了,散了。

  漫漫長日,漫漫長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設於馬車店的臨時司令部,參謀長他們通電投降奉軍,到逼迫郭將軍出亡的那一段時間,我會派人送郭天人去新民日本領事館取得庇護,然後隨郭將軍及衛隊快馬闖出去,奔回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軍,撤回錦州,保住實力,可以捲土重來……」思前想後,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那一戰。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過的巨流莫非即是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凍於此?

  春耕解凍的時候,奉軍又進關參加直、魯、豫軍閥的混戰。京奉鐵路離日本領事館只有五百公尺左右,從傳來的聲音斷定,運兵車和鐵軌磨擦損壞得很厲害。奉軍這樣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殺,齊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脫困,另尋生路。「但是,今生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惡勢力到底,。」

  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一個下弦月的夜晚,他們終於在日本領事館同情郭軍的書記中田豐千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協助下,翻牆化裝逃出稍微鬆懈的包圍線,沿著鐵路步行六十里,到興隆店由日本友人接應到達皇姑屯。二十七歲的齊世英和四十八歲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長夜之談,彼此頗為投緣。吉田茂很欣賞齊世英有教養,有見解,是個磊落的青年;他雖是執行日本政府那時的「中立」政策,而在庇護政治犯與助他們脫險的行動上,大約也有些浪漫情懷吧。年輕人不僅感謝他及時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戰後再次相見,兩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進一步欽佩吉田茂的國際觀和戰後培養政治人才的遠見。

  齊世英化裝曲遼寧到朝鮮聳山乘渡輪到日本,再換火車去東京,車到京都便被記者追蹤,次日報上亂報一些猜測,只好正面接受訪問。說明郭軍革新理想及回師前後真相,消息也迅速傳至中國各地。到東京時,淺草區有一劇場正在上演以郭松齡為題材的一出話劇,邀他們去當貴賓,劇中有不少屬於齊世英的戲。原是一場改變東北命運的壯舉,如今只是人間一齣戲劇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時北洋政府的一些新舊人物間的恩恩怨怨,仍在餘波蕩漾之中。故鄉是回不去了,也沒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國讀書。在天津義祖界見到了郭將軍的朋友黃乳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錢到新民領事館(北伐軍攻克上海,黃出任上海市長,後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黃乳勸他先去上海,多作觀察,再定行止。從上海去武漢,因為郭軍回師之舉,是南方各種革命份子都同情的,飄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與留德、留日的同學也都陸續見面,都能開懷暢談。那時仍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和共產黨人李漢俊、詹大悲、耿伯釗等人也曾聚餐談話,參加他們野外召開的群眾大會,聽各黨派演講,仔細閱讀他們的宣傳小冊,認真思考後,覺得國民黨的民族、民權、民生主義對中國實際狀況是最穩健的做法。黨員水平高,形象清新,一九二六年底,在上海加入了國民黨,並不是投奔任何人。蔣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見面時說,「你不像東北人!」這句話令他很難忘記。蔣先生那時尚不是唯一的權力中心。三十年後,他在臺北把他開除國民黨籍,大約是政術嫺熟的浙江人終於發現,溫和英俊的齊世英,骨頭又倔又硬,是個不馴服的,真正東北人。

  加入國民黨後他多次往返於上海、漢口之間,也隨黃乳到國民黨總部的南昌去,蔣先生與黃乳情誼甚重,餐聚時常邀他參加,在此認識了陳果夫、立夫兄弟。甯漢國共分裂後,在南昌九江和杭州認識了許多風雲人物,瞭解國民黨的狀況,也認清了國共的關係。這一年中曾多次到日本去,進一步觀察、研究日本。在郭軍革命中,見識到政治大起大落的局面,深知參與政治不能不懂軍事,希望能有系統地研究現代軍事。遂於一九二八年,由政府授予陸軍中尉軍階,正式報考進入日本訓練在職軍官的步兵學校(陸軍大學需三年才畢業)。開學前被派下部隊,在高田三十連隊任隊附(相當於副連長),白天上課,晚上住在部隊,每週末坐夜車到東京去,常與中央派去日本留學的軍官(多為黃埔一期)相聚,因他畢業于金澤四高,日語文皆好,被尊為日本通,常可助人。有時與日本老同學敘舊,接觸面甚廣。日本人一般對中國東北(他們稱為滿洲)都有興趣,因他是參與郭松齡起義的革命者,而樂與交談,使他聽到日本覬覦東北的種種真心話,內心深為故鄉擔憂。在此期間,他進一步研讀日本的軍事史,幕府時期的武士精神,明治維新後的軍事現代化和二十世紀擴張主義的萌芽。

  那三年,一個二十七歲的北國青年,兵敗亡命,浪跡天涯,從郭將軍家圍爐夜話至長江,遇見了許多當時正在創造中國近代史的人物,因緣際會,作了許多長談;談抱負,談理想,投契相知,這些長談鑄造了他一生的政治性格和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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