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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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由歐洲回國的青年人眼中,新軍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時的郭將軍已是新軍領袖,地位顯赫,儀錶堂堂,凡事能決能行。郭夫人韓淑英女士,燕京大學畢業,伉儷情深,兩人皆好讀書,接受新思想,交友、談話多以天下國家為己任。郭將軍與張學良等原已籌備成立一所中學,教育軍人遺族子女,以盡袍澤之情,名為「同澤中學」。知我父親回國後志在辦教育,培育家鄉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長,參酌英、德、日本學校制訂規章,奠定良好基礎,延請各地優良師資。在偽滿洲國之前,同澤中學未受政局影響,一直辦得很好,之後還加辦「同澤女子中學」。同時也籌劃辦一所真正研究學問的大學,不受當權者支配,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同澤中學成立,校舍尚未興建完成時,先借用瀋陽城東山咀子軍營一部份新修的營房,其餘的由軍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歲以下的學生(到臺灣後曾任海軍總司令的宋長志即是那時的學生)。這樣的有遠景的工作,真是一個青春夢的實現……年輕的校長興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師資、課程、學生的教導……要全心去做。東山咀子營房距瀋陽約二十里,有修建營房用的小火車進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車頭一樣,充滿了勇往直前的幹勁。 這樣快樂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終止。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將軍電話召他立刻進城面談,那時小火車車頭已經熄火,商量之後,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內。郭將軍說奉命又須率兵進關,先到天津,邀他隨軍前往,校務請教務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須出發。到天津後數日,郭將軍住進意大利租界的義國醫院,對他說,此次入關,要對抗二次奉直戰後,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在河北、山東、安徽、江蘇等省的地盤。郭軍是常勝軍,但是他早已厭倦這種窮兵黯武的政策,官兵傷亡慘重,不知為何而戰。進駐天津後,他即邀集核心幹部,團長以上軍官開會,願隨他回師者,在和平開發東北方案上簽字,不願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隊。除了幾位追隨張作霖多年,不便參與「造反」的將領外,大家都簽了名。 郭將軍邀請我父親負責回師時爭取國際支持,首先須取得日本駐在滿洲鐵路的軍隊保持中立。在天津參加的還有幾位關內的政界名人。如饒漢祥(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殷汝耕、高惜冰、楊夢周、蘇上達、樊光、林長民(林徽音之父)和盧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處長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後來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先由齊世英代理外交事務主任。大家對郭軍回師瀋陽,不去參加軍閥內戰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回師前夕,郭將軍對大家說,「此事成功固好,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將軍揮師前往河北灣州,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將軍政權交給張學良。電文內容是:進關參戰官兵傷亡慘重,遺族無依,民生困苦。日俄對東北侵略日亟,必須休養生息,儲備實力以禦外侮,永遠不再參加內戰。振興教育,全力建設資源富甲全國的家鄉。張作霖接電後,次日來電報,不提息戰下野要求,只邀郭將軍回沈面談。擺明是鴻門宴。郭軍隔一日再由灣州發出第二次通電,未見回復,即開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關,由秦皇島北上,沿海岸線打到連山,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風雪,溫降到攝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凍,人馬可行。當夜郭軍前鋒第二軍,由海面穿過突襲張作霖守軍,奪下葫蘆島,三天后進駐錦州。消息傳到瀋陽,全城震動,張大師緊急動員數十輛大卡車滿載元師府聚斂的財物,運往滿洲鐵路的日本事務所倉庫存放,往返十多次才運完。大師府四周堆滿木柴和大汽油桶準備逃離時將帥府燒掉,省議會、各總商會等聯名致電郭將軍進城後,「我公要求、目的、前途決可達到……務望暫時停止軍事活動。」——此時奉軍與日本沿滿鐵駐軍達成牽制郭軍的協議,並且急調吉林黑龍江的駐軍來助,在巨流河東岸佈陣迎戰。郭軍十二月二十日攻佔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備戰,前鋒部隊已可看到瀋陽燈火,只待主力部隊到新民市即將強行渡河。但是長途行軍,風雪嚴寒,冬衣補給不夠,到錦州休養數日,給張軍調兵時間。此一延遲也給了對方許多滲透分化的機會,困難增加,軍心複雜,驍勇善戰的郭軍,在對方喊話:「吃張家飯,不打張家人!」時士氣動搖。巨流河對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氣渡河,已打到距奉軍總指揮部僅十華里的興隆堡,但在關鍵時刻,郭軍射出的炮彈卻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沒有爆炸。二十四日清晨,郭軍參謀長鄒作華等三人已成奉軍內應,逼迫郭將軍投降,且發出請降通電。郭將軍率衛隊二百餘人離開新民,如騎快馬,輕易可以脫險,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饒漢群等人不會騎馬,郭不忍獨自逃生,同坐馬車往南走,被對方騎馬追上,奉命就地槍決,以免生變。臨刑前,郭松齡遺言:「吾倡大義。除賊不濟,死固分也;後有同志,請視此血道而來!」 郭妻韓淑秀說:「夫為國死,吾為夫死,吾夫婦可以無憾矣。」郭松齡四十二歲,韓淑秀三十六歲。屍首運回瀋陽市,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始准家人收殮。郭氏夫婦的屍體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廣場上,基督聖誕之日,上天降雪,覆蓋了冰封土地上的屍身,成了最潔淨和平的棺梆,沒有人敢去祭拜,遙遠哭泣的親友流下的眼淚也立刻凍結成冰。 參加郭軍倒戈的人原都難逃一死,但是與張作霖一起由綠林出道打天下的老弟兄張作相,性格寬厚,有高度智能,勸他說,「不能這麼辦,他們都是家鄉子弟,冤冤相報,將來那還得了?」這一句話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叛軍歸回原職之後,更加效忠賣命,也延長了奉軍的政治生命。 後來得知投效郭軍的林長民隨郭將軍出亡途中,中流彈死亡。饒漢群在解往瀋陽途中,押解的兵問他,「你是做什麼的?」他說,「我是寫字的。」士兵說寫字的不要,推他下車,得以保住一命回到天津黎元洪家。 但是,張氏父子特別懸賞捉拿齊世英,認為張家送出去的留學生回來反對他,煽動郭軍兵變,非捉來殺掉不可。那許多年裡,他們認為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公開考試遴選的官費留學生就是張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剛一亮,齊世英即去新民臨時司令部準備全面渡巨流河,誰知郭將軍竟已被迫於午夜出亡。在亂軍中,他帶了外交處的五個人,殷汝耕、劉友惠、楊夢周、蘇上達和後趕上的盧春芳,步行涉險到新民市的日本領事館尋求暫時躲避,因為前二日曾為日軍沿滿鐵鐵路駐軍問題交涉,與日方見過數次,此時未多問答,即給予政治庇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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