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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來自黑暗

  發現個人體質虛弱,當然不只是戒嚴後的臺灣人。經過納粹統治和共黨政權的德國人一次又一次地發現國家權力如何可以輕而易舉地吃掉個人,到今天還在討論自由的危機。解體後的俄羅斯人和東歐人眼看舊政權威崩潰而新秩序無從建立,叢林的掠奪原則得以盛行。個人體制相對結實的,全世界也不過英法美少數國家,而他們已經花了兩百多年的時間在培養個人體制。

  個人,當他是反對者的時候,他不被捕殺就是聖潔的英雄。當他不再是反對者,嚴酷的測驗就來了:他是否能抵擋權力腐化,他是否能承擔責任,他是否能容忍異己。多少高舉正義旗幟奪取政權的政黨,都在測驗中暴露了自己的本質:那打破了專制的英雄們竟是無數個專制的個人。個人,才是黑暗的真正來源。

  1987年在臺灣發生的寧靜革命不是哪一個黨的革命,而是真正的全民運動,人民把權力索了回來。在綿長的中國歷史上,這是晴天霹雷第一回,不能不使人屏息靜氣,想看個分明:這人民正在接受測驗,他是否能慎用權力?他是否能承擔責任?他是否能容忍異己?

  不知道,測驗正在進行中。但是當我想道,在1935年,蔣廷黻和丁文江都斬釘截鐵地認為「民主政治在中國今日不可能的程度遠在獨裁政治之上」,理由之一就是「中華民國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或七十五以上是不識字的」,我在衡量臺灣的人民。半個世紀的路雖然曲折,沒有白走。

  如果說,扛在個人肩上的重擔使人步履不穩、心中不安,或者說,消毒隔離病房走出來的個人現在面對各種病菌侵襲而適應不良,他是否願意回到原來安全控制的消毒房裡去過日子呢?碰見一個愛說話的計程車司機,從和平東路開始抨擊政府和財團一直抨擊到圓山飯店。「那麼,」我下車時問他,「還是蔣家政權好,你這麼說?」

  他用力地搖頭,「當然不是。以前的特權是合法化體制化的,合法體制你根本不知道它是特權。現在是個人行為,而且你知道它是非法的。差別可大了。」

  司機說話,充滿自信。

  胡適在20年代說過,必得先下水才能學會游泳,司機的自信使我相信,必得離開消毒病房才能建立自己的免疫能力。自由主義不自由主義,只有檢驗才是唯一的真理吧。

  夢想光明

  走過臺灣的80年代,不能不是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繼續夢想光明,面對個人最深透的黑暗。

  1997年9月初稿
  1998年7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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