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
§看世紀末向你走來 一九九四 1994年的春天,莫斯科街頭有個頭戴棉帽的人站在骯髒的殘雪中等候買香腸。東柏林一個銅像已被拆走的廣場上有個失業的人,兩手插在口袋裡,無所事事地望著商店櫥窗。法蘭克福市中心有個人踏出地鐵疾步行走。北京建外大街的人行道上有個人彎腰在地面鋪上一張報紙,拉拉褲管,坐了下去。臺北南京東路和敦化北路的交口有個人正穿梭著過馬路。 這些毫不相關的人之間,在20世紀的盡頭,其實聯繫著一個共同的經驗:他們目睹烏托邦的解體、信仰的喪失、理想的幻滅。 五十塊! 在河北白洋澱的荒郊野外,我體驗到破產的意義。汽車在雨後尺深的泥濘中陷住了,進退不得。於是我建議,乾脆將車鎖上,讓它在那兒留一夜,等出了太陽,路面硬了,再來取車。 北京人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睛像看外星人般的看著我,搖頭,不行,收音機會被拆掉,輪胎會被卸走,車子會面目全非。 你們在說笑,我說,這裡不是紐約布朗區,這是中國離京城不遠的一個人煙稀少的鄉下,前後兩三裡內只有農村,農村裡頭只有農民,中國農民——我想說,中國農民不是紐約浮動無根的各色人種,他們是有歷史傳統,有道德架構的族群社會—— 「對,」北京人對我的天真似乎有點兒驚訝,「就是這些中國農民會把車給解體!」 沒有一個北京人相信,我能把一輛汽車留在鄉間一條荒路上過夜而不受破壞。我默默地接受他們的堅持,沒人看得出我心底的震動。 七手八腳死推活拉的,總算將汽車拖出泥漿。到了一個村子裡,車子終於噗噗停了下來,拋錨了。我們需要一條一兩公尺長的繩索將車子拖回北京。飽受折磨的幼小的孩子們倦了餓了,大人們焦急地一會兒看引擎,一會兒爬進車底。看熱鬧的農民圍成一圈,指手劃腳,品頭論足。到哪去找繩子呢? 北京的朋友不斷地低聲警告:把車門鎖上!注意看著你的東西!別讓孩子走開! 那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是我相當陌生的東西。 有個皮膚黝黑的老鄉冒了出來,「繩子我有,」他說,揚揚手中一截粗繩,「五十塊!」 我看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和黃土地一樣老實的臉。 你是否能為英雄鼓掌? 我不必告訴你在莫斯科宇宙大飯店裡妓女如何如何地來往穿梭,或者年輕的俄羅斯作家如何嘲弄地說:「你們真奇怪,你們還用『相信』這個字眼。」我也不必再次述說,德東的人們在翻看公安部的忠誠檔案之後,如何又如何地發現自己最親密的伴侶、最信任的老師、最仰慕的作家原來是公安的秘密線民,或者他們如何從電視新聞中看見共党領袖豪華奢侈的俱樂部——那些領袖都曾經是掌著理想大旗的熱血青年。 西邊的德國人不曾經過共產主義的實驗,但他們是另一場實驗的倖存者,希特勒的烏托邦碎片還踩在腳下,不時要刺痛腳板。半個世紀以來,這一大半的德國人活得戰戰兢兢,辛苦地拒絕任何信仰的誘惑。如今共產主義實驗的分崩離析更加深了他們對烏托邦的不信任。 臺灣人呢?在日據時代反抗殖民政權爭取民族自決的知識份子,經過1945年對回歸祖國的幻想、1947年的二二八屠殺、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而致死寂下來。這一整代人,他們是否還有可能信任任何一個慷慨激昂,一呼百喏的個人或政權? 至於隨著國民黨渡海,希冀在臺灣臥薪嚐膽、實現民主烏托邦的一些人,在五六十年代之後,還能信仰什麼?雷震若活到世紀末的今日,他是否還有熱情為任何英雄鼓掌? 戰後的一代,譬如我,在國民黨所建構的神話中成長。1975年,我在美國第一次讀到別人用別的文字對這個神話的詮釋,這個神話馬上瓦解。從此以後,至少我,不再相信神話,任何神話。 在莫斯科街上那買香腸的人,在東柏林廣場上那遊手好閒的人,在北京人行道上休息的和那在農村裡走著的人,在法蘭克福那西裝畢挺的人,在忠孝東路轉向敦化北路的臺北人,還有我,程度或許不同,但我們都認識一個詞,英文叫the loss of innocence,德文叫das Verlieren der Unschuld。中文,很彆扭的,叫「天真的永遠的失去」。一旦看見了國王的新衣,他就無法再回到沒看見的狀態。人的混沌一開放,就不可複得。 救護車 對某一個神話的懷疑還不算是天真的喪失,因為一個神話可以由另一個神話取代(毛澤東取代蔣介石、列寧取代沙皇、史達林取代列寧、反對黨取代執政黨);看清了神話形成的過程才造成混沌的絕對死亡。任何高貴的理想或真理,為了得到實現,都不得不訴諸群眾運動;為了獲得群眾,真理不得不「神話化」,而「神話化」的過程勢必包括漠視全貌性的簡化手續。不幸的是,簡化的真理就不再是真理。 烏托邦是一粒不含開花可能的種子,不管人以多濃的熱情灌溉。 1930年,亞斯柏斯(Karl Jaspers)在海德堡演講,說了一句後來被人不斷引用的話: 「天下沒有不可置疑之事。」 卑之無甚高論,真做起來卻驚天動地。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