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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警總頭子

  秘密員警,在東德叫「國安」員警,保護國家安全。需要「保護」,自然表示有個假想的敵人,「國安」局的敵人是對內的,自己的人民——那些對國家「忠誠」不夠的人民。「國安」員警要保護的,也是自己的人民,對領導政治路線不存異議的人民。這兩種人民要怎麼劃分?不太容易,所以需要秘密員警進行監視,需要「忠誠」記錄作為獎懲依據,需要出入境管理的各種措施來控制人民行動,需要新聞局和文工會之類的機構監督報紙和電視的內容……

  柏林圍牆垮了,昔日權貴一個一個被軟禁收押。人民湧進「國安」局的大廈,想把那從前看不見也不敢看的黑手揪出來。

  萊比錫的警總頭子在街頭被人民包圍。在詰問之下,他脹紅著臉,對著攝影鏡頭,還有電視機前幾百萬的人民,說:

  「我錯了,我為我過去的所作所為覺得羞恥。」

  電視新聞主播

  多少年來,她是真理。

  在螢光屏上,她以嚴肅但不僵硬的表情、柔和但不軟弱的聲音,以最穩重而篤定的態度將每天發生的事情告訴觀眾。她當然不只告訴人們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教導人們如何去理解、用什麼角度去理解發生的事情。

  她的聲音和形象充滿權威,她的話不容置疑。

  現在,東德人民成千上萬的聚在街頭,排山倒海似的吼叫:民主!自由!真相!

  一個婦人作出噁心的樣子,說:「我再也不要見到那些人的嘴臉!」

  那些人,指的是領導人物,還有那代表真理和真相的電視新聞主播。

  西方記者鋒利的問女主播:

  「你覺得怎麼樣?」

  女主播回答:

  「我自己也不願見自己的嘴臉!不管怎麼說,我是那大謊言網的一部分,我助紂為虐。」

  銀行總裁

  柏林圍牆頹然而倒,人們湧上街頭,狂喜而泣。陌生人在星空下熱烈擁抱,久別重逢的親友捧著鮮花和香檳;老年人流著傷感和記憶的眼淚,中年人露出半信半疑的驚詫,年輕人跨坐牆頭上忘情的歌唱,不懂事的孩子騎在父親的肩頭咕咕的笑……人潮像湧動的海水,激發出喜悅的浪花。

  可是有些人卻以完全不同的心情看柏林圍牆的頹倒、社會主義的分崩離析。

  有個叫何豪生的人死了。就在我們家往溫水游泳他的路上,他的賓士車突然爆炸。

  何豪生是德意志銀行總裁。埋伏炸藥的,是西德恐怖組織「赤軍」。德意志銀行是西德最大的商業銀行,在世界金融中舉足輕重。「赤軍」在70年代興起,意識形態極度左傾,專門以西德和美國的軍事和經濟領袖為暗殺對象。到80年代尾聲,這個組織的核心退縮到大約只有15個人,但是它和資本主義作戰到底的決心顯然並不曾動搖。

  何豪生,在「赤軍」眼中,是資本主義的代表。把他炸個粉身碎骨,是「赤軍」對世界局勢的表態:東歐社會主義或許在解體中,但「赤軍」將堅持到底。

  何豪生被謀殺的次日,最不可能走上街頭的人竟然走上了街頭:上千名銀行界人士聚集在法蘭克福市中心,表示默哀與抗議。「這是極少數人對整個社會的挑戰、宣戰!」我的老朋友沉鬱的說。他是蘇黎世信託銀行的資深主管。我們並肩走在法蘭克福的古老石板路上。

  「西德的年輕一代,不曉得為什麼,有著偏左的意識形態。」

  「譬如說?」我仰頭看見他花白的兩鬢。

  「譬如說,昨天我開車去開一個會,那是一輛賓士300。在銀行出口車子停下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高中生從旁經過,我聽見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女生說:

  『你們看!這些腦滿腸肥,剝削階級的銀行家開的車子!』」

  我忍不住微笑。老朋友卻很嚴肅的說:

  「不好笑。當時我聽了,覺得很受傷害。那是個非常不公平的指控。我買得起什麼車,是我個人工作努力的結果,不偷不搶不騙。說銀行是剝削階級,這是典型的左派分子說辭。他們要沒有剝削的社會主義,可是今天的社會主義搞成什麼樣子?這些年輕人接受一個意識形態,覺得激進時髦,卻和現實完全的脫離——」他搖頭。

  我聽見教堂鐘響,思緒飄得老遠。

  一個十五六歲的西德青年,看見銀行前一輛黑色的昂貴賓士車,直覺的反應是:「這是剝削階級!」一個十五六歲的臺灣青年,如果在銀行前看見一輛黑色的昂貴賓士車,他的反應是什麼?臺灣許多雜誌作過調查,大多數人心目中最成功、最有影響力、最值得效法的人物往往是王永慶,臺灣的大資本家。看著賓士車,一個十五六歲的臺灣青年大概會說:「有一天,我也要和他一樣!」

  有一個年輕人,在長安的街頭,夾在人潮裡看熱鬧。執金吾的車騎盛大壯觀,威風凜凜的駛過街市。年輕人暗暗對自己說: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人潮裡有另一個年輕人,他也驚詫于車騎的豪華,暗暗對自己說:

  「這是剝削階級,有一天要消滅它。」

  哪一個年輕人對呢?

  齊奧塞斯庫

  在莫斯科大劇院看芭蕾舞。

  表演結束之後,所有的觀眾,包括臺上謝過幕的舞者,全都轉向劇院後上方鼓掌。我好奇了,舉頭一望,臺上站的竟然是戈巴契夫夫婦,還有他們當晚的國賓——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的總統。

  觀眾興奮而熱烈的鼓掌,兩國領袖優雅的微笑、揮手。鼓掌,是為了齊奧塞斯庫嗎?蘇聯的人民難道不知道齊奧塞斯庫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現代暴君?多少人因為他而流離失所,多少人因為他而冤死苦牢,你怎麼能為他鼓掌?

  東歐劇變後,許多人和我的想法相同:這把火,大概燒不到羅馬尼亞,因為齊奧塞斯庫的秘密員警像鐵蓋似的緊緊罩著羅馬尼亞,外面的風不容易吹進去。

  可是最不可思議的竟然也發生了。

  和過去的25年一樣,齊奧塞斯庫又在首都演講,人民又聽令聚集在廣場上,手裡又拿著標語布條,嘴裡又喊著「萬歲」的口號。國慶、解放日、勞工節、齊奧塞斯庫華誕……都要來這麼一套,25年如一日。

  突然之間,在誰也不曾意料的時候,喊萬歲口號的人們變了臉色,他們口中喊的竟然是「打到齊奧塞斯庫!」「我們要自由!」

  本來機械化的手勢變得生動有力,口號像草原上的野火竄燒,熱烘烘的形成怒吼。齊奧塞斯庫站在高高的看臺上,驚慌失措。

  沒有計劃,沒有組織,只是人心鬱積了40年,一日之間,像洩洪一樣的暴發,要求解放。

  齊奧塞斯庫逃亡。

  人們在秘密員警的大廈裡發現屍體,上千具屍體。幾天前齊奧塞斯庫曾經命令軍隊對示威的群眾射殺;屍體中有中彈死者,更多的,卻是那種全身緊綁繩索和鐵絲網,血肉模糊,顯然受酷刑而死的屍體。

  電視鏡頭攝到一個嬰兒的屍體,硬幫幫的,像炸過的脆蝦餅。

  忠於齊奧塞斯庫的員警部隊開始和反齊奧塞斯庫的正規軍進行巷戰。老百姓闖進紀念齊奧塞斯庫的博物館,撕他的書、對他的照片吐口水、焚燒他的海報、推倒他的鉛銅像……聚在街頭的人們,不知應該為被暴政所殺的同胞而哭,還是為暴政已亡而笑。一個滿臉鬍鬚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西德電視上,他說:

  「我們經歷了40年的社會主義,25年的個人獨裁,羅馬尼亞是個苦難的國家,請——」

  中年人嗚咽不成聲,眼淚流下來——「請幫助我們在自由中站起來……」

  齊奧塞斯庫被捕、被殺。朝代結束。

  轉機

  也許是因為在灌輸式、教條化的教育中成長,我已經不相信任何教條,不相信「仁者必勝」,更不相信「暴政必亡」。但是在這80年代結束的一年,我目睹了東歐的革命;我震驚,我感動。不論是不曾流血的東德,還是流了血的羅馬尼亞,都是「人」的意志在改變世界,在扭轉自己的命運。在東德,人們用腳步來表達對專制的唾棄,在羅馬尼亞,人們用生命、用拳頭,去抵抗獨裁的暴力。

  獨裁、專制、腐敗,不是哪一個主義制度所獨有,但是東歐革命狂潮就應該給所有的專制政權,不管它是否社會主義,一個冰冷的警告:暴力,不能持久。

  或許有些教條竟是可信的。

  在年代的轉捩點上,望著流血流淚的東歐,我震驚,我感動,我心懷希望。

  1989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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