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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走到世界的岔路口

  有一個年輕人,站在長安的街頭,看見執金吾的車騎盛大壯觀,威風凜凜的駛過街市。年輕人暗暗對自己說:「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人群裡有另一個年輕人,驚詫于車騎的豪華,暗暗對自己說:「這是剝削階級,有一天要消滅它。」

  老人

  近耶誕節,超級市場裡人頭鑽動,手推車堆得滿滿的,不時有盒糖果餅乾從貨堆頂上滑下來。在人群的擁擠熱鬧中,那個老人顯得特別冷清。

  他慢慢推著車,東看看,西看看,拿起一個罐頭,又輕輕放下。推車裡空空的,只有小小的一盒巧克力。

  有人忍不住開口問了:

  「您是從哪兒來的?」

  不說也知道,他來自東德。柏林圍牆解嚴之後,每天有幾萬人從東德湧入西德,親眼來看看資本主義社會。西德政府給每一個訪客100馬克(約1500元台幣),作為歡迎的劄物。

  「100馬克對我們是很多錢了,」老人很坦率的說,他的身邊已經圍了一小撮人,「我不想一下子花掉,只是挺想給小孫子們買點那邊買不到的東西,譬如巧克力……」

  「其實,」老人搖搖花白的頭,有點困難的說,「收這一百塊錢,我卻覺得羞愧——這錢令人喪盡尊嚴呀……」

  考夫曼太太站在老人背後聽著,神情黯然。她的車子塞得滿滿的,一盒奶油餅乾不時滑落到地上。等小圈人散了,考夫曼鼓起勇氣,輕聲對老人說:

  「您願不願意讓我為您的孫子們買點巧克力?我會很快樂,算您幫我的忙——」我趕快轉過身去,幫她拾起地上的餅乾盒;我實在不願意看見老人的眼淚。

  在停車場上,我們各自把一包一包的貨品塞進車裡,考夫曼突然停下手來;老人特別趕出來,再向她道謝。考夫曼太太又愉快又尷尬的說:

  「這樣吧!我家有成箱成箱的巧克力,實在吃不完。放久就生蟲了。您願不願意告訴我你們在哪過夜?我待會兒可以給您送兩箱過去。」

  老人楞住了,太太的善意顯然使他手足失措,只有我知道考夫曼說的是真心話。考夫曼先生是瑞士雀巢公司的高級主管,家裡邊好像有個巧克力聚寶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街坊鄰居的小孩到了她家,眼睛就發亮。

  黃昏時候,考夫曼將兩箱包裝最華麗、最昂貴、最精緻的瑞士巧克力送去給那東德同胞。她穿著柔軟光滑的皮草大衣,自車內捧出箱子,氣喘喘的踏過雪地。老人已在門口等待。在巧克力箱子換手的那一刻,我好像用眼睛在讀歷史的注腳:

  還有什麼比這兩箱巧克力更能代表資本主義?雀巢公司,一個巨大的跨國企業,有計劃的、不斷的吞食兼併掉較弱的企業。它的產品從糖果咖啡到嬰兒奶粉,它的市場從最先進的歐洲到最原始的非洲,無所不滲透。

  老人伸出感謝而羞愧的雙手。

  這不是社會主義的手嗎?經過40年的社會主義生活,度過28年柏林牆的禁錮,老人一朝跨出腳步站到外面來,卻發覺自己是別人同情和施捨的物件。老人的眼淚,除了感動之外,大概有更多的傷心和憤懣吧?

  考夫曼太太將箱子遞過去,老人用雙手接住。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用這樣的方式接觸,在1989年末,一個年代的結束。社會主義也結束了嗎?

  尼采

  東德的許多知識份子並不認為如此。他們承認40年的社會主義制度遏阻了國家的發展,不,他們說,但那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那是史達林主義;現在我們剷除了史達林主義,要開始建設真正的社會主義,那將是一個比你們資本主義優越的制度。

  「你相信嗎?」

  尼采先生搖搖頭。

  他真的姓尼采,一個45歲的機械工廠「領導」,手下有20來個技術員工。

  「我想相信,」他啜一口濃黑的咖啡,「但不知從何相信起。這咖啡真香,我們那邊買不到。」

  「你看看我的工廠!一個清潔工人的工資和一個工程師的差不多,清潔工賺的可能還多一點,誰要苦讀去當工程師呢?我手下的工人可能日薪比我的還高,我作主管又有什麼意思?反正個人努力和收穫之間沒有因果關係,何必努力?所以我們東德工業還停在30年代——」

  「你別笑!」尼采正色說,「我廠裡的機器就還是30年代的產品。整個東德簡直就是個工業博物館,全是19世紀的老東西!

  「唯一解決經濟呆滯的辦法就是開始自由市場經濟,保護私有財產,鼓勵創業和競爭——一旦這樣做了,還叫『社會主義』嗎?那些學者、作家,如果把自由市場經濟也叫社會主義,好吧,那我就相信社會主義!」

  尼采是第一次來到西德。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西德的富裕,」尼采給自己添了果汁——蔬菜和果汁都是東德缺乏的,「簡直令人難以想像。本來當然也知道西方富裕,可是實際走在街上,實際看見櫥窗裡琳琅滿目的東西,那麼多東西我實在從來沒見過——實在叫人驚。我簡直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東西……

  「還有,乾淨;到處都乾淨極了!是呀,同樣是德國人,可是東德確實比較髒,你想想看,我們冬天燒煤取暖,卡車運來兩噸黑煤,往我們門前一卸,我和一家大小就得花兩天的工夫把煤一鏟一鏟的運到爐子裡去。一個煤就把整個城市的街道、牆壁、空氣搞得烏黑,看起來就髒兮兮的……「哦,還有,這裡的服務,也是我們那兒不可想像的。剛剛你打電話給餐廳叫義大利餅,他們說馬上送來,對我這是不可思議。還有,打個電話計程車就來到門口,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還有,」尼采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也有一點激動,「我們東德不是老得奧林匹克各種冠軍嗎?可是呀,全民性的運動設施卻少得可憐。這裡,我注意到,每個小村小鎮都有游泳池、網球場等等;我住的村子有將近一萬人口,什麼都沒有。」

  難道在西德就沒看見任何不好的地方嗎?就沒有任何不愉快的遭遇嗎?我忍不住問。

  尼采想了半天,有點尷尬的說:「確實想不出來。」

  那麼,西方是不是只在物質上優越呢?

  「不只吧!」尼采歎了口,「你們一向有自由——自由不只是物質吧?一直到上個月為止,我在公共場所講話還得顧忌隔牆有耳,時時擔心秘密的忠誠資料卡上寫了些什麼,害怕鄰居向『有關單位』打小報告,也沒有出入國境的自由……你可以想像嗎?」

  我當然可以想像;我嘗過不自由的滋味。

  「親眼看見西德的好,」尼采顯得憂鬱起來,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和情緒,「其實使我內心覺得傷痛。同樣是德國人,怎麼我們落到這個地步?我曾經多麼信仰社會主義,即使在批評的時候,也總相信那些領導人總是一心為國的。現在他們的腐敗面一樁一樁被揭開:幾百萬馬克存在瑞士銀行、『軍事重地、不准進入』的牌子後面原來是高幹俱樂部,佈置得像皇宮……這些人怎麼對得起人民?我們又何其愚蠢,從來;從來就不會懷疑過共產黨領袖腐敗到這個程度——我很痛心,因為那是背叛、欺騙!」

  「可是,我不會移民到西德來。東德有我的家,我的親人朋友,我愛我家鄉的一土一石,我不會離開,只是希望,希望這場社會主義的惡夢趕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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