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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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晚上之後,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見面。作協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著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卻對我鄭重宣佈:他的爺爺是中國人,在中國出生,12歲被帶來古巴。他正想透過中國使館幫助他尋根,徹底找出爺爺的原鄉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個先輩是華人,不知是哪一輩,不知名不知姓不知來處,但是有一個華人先輩。 與我的翻譯第一次見面。她摘下墨鏡,用手指拉長了自己眼角,說:「我的曾祖母是中國人。」 原來五萬所謂華人,只有3000人看起來還像華人,真正還能說中國話的不到500個人。而這400多人的平均年齡是79歲。 這些資料對我解釋了為什麼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見幾個唐人。長期地缺華人婦女,華工遂大量與本土人結合。50年代來了最後一批華人,多半因為已在古巴的父執親友的召喚而來。這一輩人也已逐漸凋零。他們的下一代,多半已與中國語言和文化完全脫節,納入古巴的大混血。再過幾個春秋,平均年齡79歲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將看不到一張華人臉孔、聽不見一句華語;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捲、飯盒。走在街上的人們依稀記得自己曾有過來自東方的前輩。 我不能不想起中國發現的猶太人後裔。已經完全被中國人同化,但是不吃豬肉。至於為什麼不吃豬肉,不再有人記得;那只是祖上傳下來的習俗,依樣畫葫蘆吧! 對於這樣一個前景,老一代的古巴華人是不情願而感傷的。中華總會有一個小小的中文圖書館,也開班教漢語,雖然學生只有20來個,過農曆年和十·一國慶還舉辦一點聯誼活動。最令人驚異的是《光華報》的存在,一個發行50O多份的中文週報。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頭語這樣開始: 「臘鼓頻催,新年的步伐已踏進門檻,這雖然只是時間的更換,但我們作為炎黃子孫卻特別感到欣喜的,過去一年,祖國的成就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今天,中國已經從一向屈辱於世界列強之前、任人宰割的國家,一變而成為世界強國之一,在國際發揮重要作用,變成舉足輕重的東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華報》的總編輯馮嘯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來到古巴。「來的時候,身上只有兩塊美金,10年之後我有了四個工廠。」聽到這,像是典型的華僑發跡故事。不,這是卡斯楚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營企業收歸國有,馮嘯天失去了一切。 在陳舊而暗淡的印刷廠,馮嘯天靜靜地說:「我的生命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就是失敗、失敗。我要回去,回中國去。」 望著他花白的胡髭,我說不出心想著的話:在中國,你又活得過1968年嗎? 週一飛兄弟來古巴時只有十二、三歲,說廣東話。成長之後,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中自修學習說國語,中華總會的書記張自佳來自廣東恩平。1949年到古巴時只有19歲,現在兒子已經19歲了,「妻子是古巴人嗎?」我問。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沒結婚。」 「同居20年,為什麼不結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結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幾年,生了兩個孩子之後,張自佳在1989年回到廣東家鄉,和一個中國女人正式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隻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邊。 「我沒有騙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國人嘛,總要落葉歸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他,使他有點靦腆地看向門外,這落葉歸根有什麼樣的魔力呀,讓一個人在異地生活了50年,和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了20年,為人夫為人父之後,仍舊要拋開一切回到他出發的起點?他究竟是無情還是多情呢? 但是張自佳一時是回不了家的。一張最便宜的機票要近兩千美金,也就是4萬比索。一個哈瓦那大學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華總會書記的月薪也有那麼多,而且能夠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積蓄8年才能買一張機票。實際上,恐怕20年也不夠。 1991年,不再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東歐與俄羅斯中斷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資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斷炊絕境。卡斯楚政府宣佈全國進入「非常時期」,開始糧食限量配給。在別的移民國家,華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數民族,但是古巴是個社會主義國家,華人和別人一樣的一無所有。個人糧食簿上的每月供給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 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經半年未發) 布料 無貨 麵包 一天一小塊(比小孩拳頭小) 雞蛋 一星期3個(很久、很久沒見了) 咖啡粉 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歲以下的兒童可以分到牛奶。魚肉久已不見。政府有肉供應時,一個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沒有,得再等個半年十個月。 「我以前還可以寄點錢回廣東,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現在不准了。」 「你對卡斯楚看法怎麼樣?」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過我們是外國人,跟政治沒關係。」 張自佳抽了口煙,想想,又說:「現在中國富了,沒有人來這了。我很懷念中國。」 街上隱約傳來樂聲。這是「倫巴」、「曼波」、「恰恰恰」的國度,我卻依稀聽見嗩呐高昂的音樂。真是嗩呐嗎?很可能是的。幾十萬身上烙了印記的華工中,有人曾帶了支嗩呐來,現在成了古巴嘉年華會中不可或缺的樂器。只是在黃昏的唐人街,那若斷若續的嗩呐聲令人想起遙遠的黃土高原;燈一亮,突然恍惚不記得身在何處。 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華人死後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處。「中華總義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遠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齊乾淨,有80萬個墳,全在一處,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墳場。古巴的歷代革命先烈都葬在裡頭,進去得付一塊美金門票,儼然是博物館。 華人公墓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像一個落寞的莊園,由幾個白髮老頭守著。從邊緣荒煙蔓草中的墳墓看起,石碑已被時光打磨,看不出字跡來。只有一座,模糊刻著「歿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嗎?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華工在賣身14年之後重獲自由的一年。這個人,姓誰名誰來自廣東哪個村子,難道在14年的苦工之後來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來?他的親人可知道他最後的下落?有誰又知道他最後的願望?他受盡苦難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處於中心的是幾座公墳。左手是「國民黨員公墳」,立于「中華民國四十一年」。右手是「中華社會黨員公墳」;兩座墳平靜地面對,共有一條長著青草的小徑。 「陳穎川堂公立墳場」立於民國十九年: 「穎汾設新塋 牲醴詰陳慈善會 川流歸故國 鵑聲啼罷短長亭」 「江夏堂先友墳場」上還留著一枝塑膠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歸魂 白衣萬人 綠波千頃 夏飼供祭禮 青島一束 玄酒三杯」 什麼人來這裡親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遷亡兄 壯志未酬 遽爾先歸地府 陽居昆仲 致誠奉祝 望汝早登天堂」 這些早期死亡的人,顯然都還埋進了土裡。立了石碑、刻了挽聯,哀切優美的文字像一隻溫暖的母親的手。這二三十年過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牆可以裝下五六十個棺材「抽屜」,一個疊一個,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長、八十公分寬的白粉標了號碼的「抽屜」面上,有人用手塗上黑字: 「蔣緒韁 廣東新會梅閣連安村人 楊惠明 廣東開平塘口勝平市人 李國偉 廣東高要宗隆鄉二冷水村人……」 沒有一個讓人得到一點安慰的字眼。在他們的家鄉里,他們的墓碑上少不了「顯考」、「慟子」、「不孝子」、「在天之靈」等等文明世界用來彼此撫慰的文字。這些在異國的天空下躺進「抽屜」裡的人們只有一個號碼。 或許,寫下原鄉村裡的地名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地名至少表達了一個綿長未了的心意。 人在生時將鑰匙、照片、針線、眼鏡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絲馬跡都放進抽屜;在這裡,人最後將自己的軀體也放進一個抽屜。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1997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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