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9月23日,約旦河西岸

  耶路撤冷中央車站斜對面有幾個站牌,等車的人不是形色匆匆趕著上班購物的現代都市人群,而是拖著及地長裙、抱著嬰兒的女人和全副武裝的士兵。這是專門開往屯墾區的車站。

  巴士來了,看起來像一般的公車,開著冷氣,但是你知道,這車有特別的玻璃窗,它是防石頭的。猶太人屯墾區深入被佔領的約旦河西岸,巴士要經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巴勒斯坦人的村莊。1987年「因地發打」爆發之後,這些來往屯墾區的汽車就成為石頭和子彈投射的目標。

  在司機背後的位子坐下;司機正在收聽國會辯論的廣播。以色列人生活著呼吸著政治,駕駛入傾聽的不是輕鬆的音樂,而是新聞,無時無刻不豎耳聽著新聞,一種枕戈待旦的生活方式。

  穿著草綠軍服的士兵在我身邊坐下,一雙手扶著黑色的機關槍。

  約旦河西岸佔領區有110萬的巴勒斯坦人,10萬猶太人。這少數猶太人群聚在一個個屯墾區的據點,有的,是為了想遠離城市生活方式而來到沙漠裡,多數,卻是為了一個宗教理想而離群索居,譬如在另一頭等候著我的簡妮和耶和華。

  公車走在寂寥的路上,兩旁盡是石礫沙漠,寸草不生的貧瘠沙地。阿拉伯人的村子也毫無綠意,由石頭房舍構成,好像是沙漠的一部分。汽車在兵營前停車,讓士兵下車,繼續單調的行旅。到了第一個屯墾區,女人抱著嬰兒下車。屯墾區四周圍用鐵絲網圍著,大門有士兵守衛。這是狼群中的綿羊圈?

  到了KOCHAV HASHACHAR屯墾區,在離開耶利哥20公里的沙漠裡,耶和華的兩個孩子在車站等著我——三歲的瑞貝可和一歲半的羅絲。瑞貝可領路到了她家,見到她另外6個兄嬸。耶和華有8個孩子,他們隔壁那一家有12個,對面那一家有6個;這個屯墾區有130家,總共大約有五、六百人口。

  「猶太教鼓勵多生孩子,越多越好。」簡妮抓著一把生菜,隨手甩在桌上,開始切青椒,「而且我覺得,猶太人要壯大,必須先要增加人口。經過納粹屠殺,我們人少了那麼多,所以我們要努力多生……」

  簡妮是個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女性,但是她開口閉口說的是「我們」如何如何,不是「我」。

  「為什麼離開美國?因為這裡才是我們的土地,這裡的人才是我的民族。為什麼來到沙漠?因為我覺得都市人口太多對以色列的發展是不好的,我們的國家需要往鄉村擴展,求取城鄉平衡,我做的是我認為以色列最需要的事……」

  一個流鼻涕的孩子正在嚎啕大哭,一個拿著畫筆在桌面上塗鴉,一個坐在馬桶上喊沒有衛生紙了,一個正和另一個搶什麼東西扭成一團……簡妮將一盤烤焦了的魚端上桌,10個盤子裡分別放進一小片,再丟上一小撮生菜。果汁沖了大量的白水,只有一點點果汁的意思。八個孩子大大小小陸陸續續的入座,有的用爬的,有的用坐的。

  現代的女性講追求自我,簡妮,你的「我」在哪裡?「在孩子、在信仰裡。猶太人流浪了兩千年,我們只有『我們』沒有『我』。你知道每個星期五在耶路撤冷街頭穿上黑衣服的女人吧?」

  知道。參加和平運動的婦女,每個星期五,一身黑衣,立在街頭,抗議以色列的佔領政策,她們要求政府和巴勒斯坦人和談,停止殺戮。

  「對,可是這些女人代表的是猶太人的少數;她們多半是大城市的現代婦女,要嘛就是單身,要嘛就只生兩個孩子,想想看,」簡妮扯來一塊抹布擦桌上正打困流下來的果汁,「10個黑衣婦女只代表10個猶太人;10個屯墾區的穿長裙的婦女,譬如我,代表的可是身後80個猶太人——我們才是猶太人的大多數……」

  而這個猶太人的「大多數」認為:巴勒斯坦這片土地是神賦予以色列人的契約,地契白紙黑字的記載在舊約聖經裡。

  聖經裡的白紙黑字作為二十世紀生活的依據?不是教徒的你睜大眼睛迷惑的看著這個猶太人。

  簡妮不急著清廚房。「一個有8個孩子的家,必然是髒的,如果作母親的把精力放在孩子上而不放在打掃上的話。」她在搬盤子;這一疊,是不能沾到任何奶品的,那一疊,是可以沾奶品的。沾過奶品的不能再裝肉,裝了肉的絕不能碰奶品。因為聖經說的,你不能用牛的奶煮牛的肉……

  她把奶盤子和肉盤子仔細地分開,你突然靈光一閃的大悟:是了,如果連碗盤的分類都得以聖經的白紙黑字為依據,那麼土地的歸屬也以神的意旨為根本定義,實在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她不是狡猾地以聖經來自圓其說,她確實死心塌地地相信聖經裡每一個字。

  沿著屯墾區的鐵絲網走一圈。

  「搭鐵絲網以前,我們曾經辯論過很久。反對搭網的說:把自己圈起來,等於承認,圈裡的土地是屬於我們的,圈外土地是屬於阿拉伯人,這是自打耳光。主張建網的人當然認為這樣比較安全,甚至網上應該通電,防止阿拉伯人偷襲。後來,有人說,搭鐵絲網只是為了避免阿拉伯人的驢子和山羊闖進來踩壞我們的草地——這麼一說,鐵絲網案就通過了。」

  耶和華從城裡回來了,我站起來,向他伸出右手;他和我和氣地寒喧,對我伸出的右手卻視若無睹。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和我握手?不能解釋嗎?

  夫婦倆顧左右而言他,有點兒尷尬。好,我明白,這又是奶盤子和肉盤子的問題。(第二天,以色列作家葛仁向我解釋:傳統教派的猶太女人在月經過後一個星期,必須經過一個淨身儀式,然後才可以和男人接觸。也就是說,傳統教派的猶太男人根本就不和女人握手,因為他無從知道這個女人是否已經過那個淨身儀式。)

  「以色列政府背叛了我們!」耶和華和一家九口陪著我到車站,「耶利哥還給阿拉伯人,耶利哥的界線在哪裡?我們這個屯墾區究竟屬於阿拉法特還是屬於以色列?政府要怎麼樣保護我們的安全?阿拉伯人現在要有他們自己的員警了,你知道嗎?他們的員警原來都是恐怖分子,你聽過恐怖分子如何保障人權嗎?」

  只有一套盤子吃奶也吃肉的葛仁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屯墾民可以決定離開墾區,遷回以色列,要繼續留下去就得承認自己是巴勒斯坦國的居民,接受巴勒斯坦國的法律。我們以色列也有很多阿拉伯人,他們是以色列籍,遵守以色列的國法呀!那些屯墾民如果既決定留下來又不肯接受巴國的法律,那誰也幫不了他的忙了!」「十三年前,我們在政府的號召下為了以色列的前途來到沙漠中。」簡妮抱著一個小的,裙子兩邊拖著幾個大的,「現在政府卻將我們拋給狼群。我們撤下種子,讓青草在抄漠中長出來,屋前每一根草都是我們用手種出來的,現在,教我們到哪裡去呢?」

  「我們哪裡都不去!」耶和華悶悶地說,「這是神許給我們的地方。我們死也死在這裡。」

  巴士在夜色中駛向耶路撤冷。因為沒有任何樹遮住視野,所以月光特別亮,照著整片約旦河穀,沙漠在月光下發著白色的光,異常地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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