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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為你的同胞多寫一點肺腑之言

  柏楊

  三十年前,便有人呼籲:臺灣需要嚴正的文學批評!而且也曾有人看上了我,要我寫一點書評。我當時就誓死不從,蓋中國人的自卑感奇重,什麼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批評,一旦被批評,立刻血海深仇。而且「人」和「事」也分不清楚,明明只批評他的創作,他卻連自己也塞了進去。所以,我雖然也知道文學批評重要,卻絕對不肯提筆上陣。老鼠雖然知道給貓脖子上掛銅鈴重要,那可能救大家的命,但誰也不敢去掛。於是書評的專集雖然出了很多,可是千篇一律全是馬屁工。好容易熬到三十年後,一本嚴正的文學批評,終於問世,那就是龍應台女士寫的《龍應台評小說》。她是第一位用文學的觀點,來檢查臺灣小說創作的作家,坦率正直,毫無顧忌。結果,場景在我意料之中,一方面招來好評如風,一方面也招來破口大駡。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她曾指出無名氏先生的小說:「冗長囉嗦得令人疲倦!」「除了濫情外,一無所有。只是一個愛情公式加上昏了頭的囈語和咖啡屋裡的故作深沉。」無名氏先生的反擊可是森林式的,他發表在他老弟主編的「展望雜誌」上,為自己蓋世名著聲嘶力竭地辯護後,還畫龍點睛地攻擊她性冷感。

  然而,文學批評招來的反擊,比起社會批評招來的反擊,又輕得多。前者不過想像她性冷感,後者可是想要她的命,龍應台的《野火集》出版後,以《青年日報》,《臺灣日報》兩家軍方報紙為首的毒箭,密如雨下。王家元先生說了一句「二居心型」的磨刀霍霍開場白:「批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批評者是懷著何種心態來從事批評。」這就有點不妙,因為殺手的「自由心證」就要出籠。李正寰先生還把臺灣當作他被窩裡的私產,警告龍應台女士,如果不滿意,「為什麼待在這裡!」又認為殺江南不過小事一樁,他問龍應台女士:「你可知道美國有多少總統是被人暗殺的?」龍應台女士當然不知道,因為她好像從沒有幹過這種勾當。余懷麟先生卻直截了當地指龍應台是「假洋鬼子」「二毛子心理」,而且斷言,如果龍應台到她的「祖國」去做「良民」:「我敢保證,連個屁也不敢放!」打手終究是打手,所以「屁」是他們的特質,在飛帽之餘,粗野下流的舉動,忍不住爆發。

  以上的場景,呈獻出的是一個古老的現象:攻擊龍應台女士的人,很少討論事實,而只一味地作情緒性的人身辱駡,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死不認錯,第一:我根本沒錯。一旦被逼得緊啦,把證據掛到鼻子上,第二步的行動則是:老羞成怒。

  不過,到底是時代不同,人心大變。我于本年(一九八六)上半年忽然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禁止出國期間,有一天,龍應台女士撥電話給我,五分鐘的電話,竟中斷了四五次,她大驚問:「有沒有錄音?」然後嘆息:「我到現在才知道他們的利害。」其實,不准出國以及搞搞電話,不過是小動作,我可是見過大世面,碰上過大動作的。所以龍應台女士應該開心才對,雖然被鯊魚群咬得遍體鱗傷,但距大動作還有十萬八千里。看完一些老羞成怒的紀錄片,我還是為龍應台女士祝福,無論如何,趁著這個沒有大動作的黃金排檔,再為你的同胞多寫一點肺腑之言。這個將被鯊魚群、馬屁精、顢頇頭葬送的地區,需要你跟其他幾位元有愛心的人,如孫觀漢先生、馬森先生、楊青矗先生一樣,伸手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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