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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大家來跳舞

  地中海的水平靜而溫暖,我們在沙灘上紮營。夜空裡,星星一個個低垂下來,我們到街上走走,看義大利人晚上做些什麼!

  很多人家都有葡萄架,月光裡坐著人,葡萄架陰影裡也坐著人,隔著籬笆和鄰人說話,笑聲像風鈴似的在窄窄的巷子裡高高低低。巷子暗暗的,家家戶戶的燈火卻照亮一點生活片斷:正在洗碟子的母親,哭得驚天動地的小兒,蹺著腿看報的男人,鉤毛衣的老婦人。每一家門都是關的,好像隔鄰的朋友隨時會闖進來串門兒;借鹽巴。

  這個熱絡的氣氛在乾淨的德國卻是沒有的。公婆的房子——也就是華德長大的家,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總計有三十個門,三十個門都是關的;隨手關門是每個人的習慣。門關了,保障了個人隱私。朋友要闖進來串門兒、借鹽巴,可也就不那麼容易。

  到了一個鼓樂沸騰的廣場,擠滿了人。拉風琴的小夥子熱烈地奏著輕快的舞曲,一對對男女——漂亮的、肥的、醜的——在水泥地上湊著節拍就跳起舞來。一個禿了頂的矮老頭索性跳到桌子上,誇張地扭起腰來,惹來一陣瘋狂的掌聲。舞曲突然一變,成為優雅的探戈,卻也沒難倒這些義大利人,就跳起探戈來。

  我無限驚異地看著這群樂陶陶的人:這些都是小鎮的村民,也許是賣菜的小販、切肉的屠夫、做麵包的師傅、清垃圾的工人——他們怎麼這麼會創造生活的情趣?

  我想到臺灣的村民;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們在做什麼?也在瓜篷下話桑麻,在穀場上婆娑起舞嗎?

  希臘

  帶著朝聖的心情來到這個充滿荒山石礫的古國。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臘人那樣,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創造出奇如天馬行空的神話,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寫下無可奈何的悲劇?

  到雅典、奧林匹克、斯巴達緬懷膜拜之餘,最想看的還是二十世紀的希臘。和中國一樣,它有光榮的過去;和中國一樣,它也有歷史的包袱。跋涉萬里,我想知道:現代的希臘髒嗎?亂嗎?人民有氣質嗎?文化精緻嗎?

  從德國、奧國,南下到義大利、希臘,經濟上,愈南,國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髒。希臘的垃圾比義大利又多了一層。每一棵橄欖樹下都有野餐後拋棄的空罐、紙袋;海灘上到處是露營的人前一夜留下來的污穢;咬了一半的西瓜招來一頭一腦的蒼蠅,每叢樹後大概都有幾團排泄的污穢和揉皺的衛生紙,在火辣的太陽裡蒸騰。

  但希臘的髒也許可以辯白:這些垃圾是每年成千上萬的旅客所留下來的,不算是希臘人本身的錯。一般希臘鄉鎮倒還算乾淨。

  手編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產之一。美麗的色彩織成協調的圖案,凹凸不平的結,可以想見葡萄架下勞動的雙手。現代的希臘人顯然尚未放棄傳統的鄉土藝術,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擁抱塑膠和尼龍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來,只請我進去看看,卻不饒舌推銷。轉身離去時,他也許有點失望,卻很文雅地說:「沒關係,多看幾家也好,喜歡再回頭。」我想起義大利的小販,不但漫天開價,而且咄咄逼人,相形之下,這些低姿態的希臘人顯得那麼可愛溫厚。我一口氣買了五條。

  希臘的販夫走卒,我發覺,也有不俗的氣質。泥灰造的房子也許簡陋,前庭攀爬的綠萌紅花,在風裡搖曳,卻平添幾分逸趣。海邊的空地,或許沒錢蓋觀光飯店,鋪上一層鵝卵石,擱上幾張舊桌椅,卻也成為喝酒賞月的好地方。

  在Agamemnon的古城邊有個簡單的營地,種滿了檸檬樹。營主人留著兩撇俾斯麥式的鬍子,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也不會任何外國語,卻能背上幾段荷馬的《奧德賽》。我們「手談」投機,同桌喝了幾杯酒,他就就著月光和檸檬絲絲的清香,敲著桌子大聲唱起歌來。唱了一個晚上。

  在一條荒野路上,一個古稀老頭騎頭灰驢子搖搖晃晃而來,看見我們,骨碌溜下驢背,過來搭訕,比手劃腳的,還帶股刺鼻的酒味。華德被逼著讀過九年的古希臘文,現在正派上用場。大概老頭要我們到他的橄欖園裡去吃晚飯。我們不能赴約,他倒也不在意,搖搖擺擺又跨上驢子,一轉身卻聽「碰」的一聲,驢子把老頭摔個四腳朝天,一頭的灰。趕忙扶他起來.他也不在意;醉態可掬的,親了親灰驢的大眼睛,又搖搖晃晃掙扎上去,對我們揮揮手,蹄聲嘀帝噠噠,消失在野路盡頭。

  裸泳的人

  看過希臘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為什麼有那樣的神話:也只有這麼神秘、這麼粗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麼出神入化的想像。煙霧濛濛的山從廣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見山的面貌。山卻更顯得深不可側。嶙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無數個幽隱的岩岸,岩岸中的水特別清澈,成為裸泳的天堂。

  在鵝卵石上鋪著睡袋,傍著海水和滿天搖搖欲墜的星子而眠。清晨醒來,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海裡浮沉。光著身子涉進水裡,成群結隊,花花綠綠的魚也赤裸地在水裡遊蕩。四周只有天、水、魚與長著青苔的岸石。水,溫柔而清涼。

  幾個沒穿衣服的人坐在石頭上聊聊天,都是來自雅典的年輕醫生;既是知識份子,我就問個知識份子的問題:「希臘淪落過那麼多次,又受土耳其統治四百年,文化和種族都變了很多——你們還自認是蘇格拉底的後代嗎?」

  李奧是精神科醫生,有一頭漂亮的黑髮,他說:「希臘政府和一些老學究當然堅持我們是蘇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煙。

  「可是誰在乎呢?古希臘的成就是古希臘人的光榮,我們若不是他們的子孫,當然沾不了光;說我們是他們的後代,又怎麼樣呢?我們憑什麼拿祖宗的成就來沾沾自喜?現代的希臘人若要驕傲,就必須靠他自己的努力,以他自己現在的成就而驕傲;硬攀著祖宗的光榮未免太沒出息——老實說,我真不在乎我是誰的後代……」

  安格拉是婦科醫生,笑起來很有蘇菲亞羅蘭的韻味。她轉過來問我:

  「你們中國人呢?」

  中國人嗎?我不能說,我離家太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原載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美國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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