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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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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現場 龍小姐: 今天下班後,抽空前往耕莘6:45PM就已經站滿人潮,有幾個位置被書本壓著,要是以前,我就會把書本丟到一旁去。 站在後排,人愈來愈擠,從正立變成側肩時,我開始懷疑有必要再等五〇分鐘嗎?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周圍的面孔上,想從他們的眼神中,去找出他們來聽你演講的動機,但是愈看愈茫然,因為,我以為我是在一場演唱會上。 PM:7:08我決定放棄,因為這種焦躁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去聽下去。沒想到從最後一排走出大門也是一場掙扎的過程,因為我要不斷推開正想往裡面擠的人群。在一五~二〇公分的近距離中,臉孔和眼神正急劇地變化,幾乎是在一種厭惡的心情下離開會場。 回家的途中,想不出你會在熱烈的掌聲中找到什麼?從照片中看你,還蠻清秀,那些正徘徊在場外的年青人,是否把你當成一種偶像呢?是否這樣的攝影,使你的姿態重現一種「自信」的魅力,導致那些憧憬和迷戀你的年青人,產生嚮往呢?因為我在會場就聽到有人說「很迷她」這類的詞彙。 尤其是你所要講那樣的主題,真的會有那麼多的現象有興趣嗎?還是你的文章一直在滿足他們腦中想像有關「鬧事、反叛」的樂趣呢? 在少數與多數之間,差不多在三年前,我就肯定群眾與非群眾的類屬。近代的社會及心理學的發展,更證實這種性格也興趣的偏向差別,所以,我覺得這場演講會這麼轟動是否異常呢?以及近來文藝演講的盛行。又是否是異常現象呢?尤其是像今天這種非常嚴肅的文學批評的演講,觀眾怎麼會這麼多呢? 事實上,我一直懷疑這些現象都是一些表面情緒的反應,跟臺灣的經濟形態有關,都是暴起暴落的模式。或者是海島性的人文氣息,缺乏一種平穩的個性去沉靜面對事物的變化,經常莫名捲入一窩蜂的狂熱中。 過去,有一陣子,都是靠上述的方法來調整心情。因為幾千年的中國人,難免積習太多代代相傳的尾病。大學生也不過是人,過去的科學,也還是有那麼多類似的地方,而歷史上數得出來的人也不過那幾個,今天又怎麼去要求呢?最後只是問自己靠那邊站的問題而已,日子過久了,沒辦法去積存那麼多的責任、道德和勇氣。我能猜的是一千八百萬分之一或二三而已。罵群眾,久了,又能怎樣,校園美女還不是照選。買賣式的情感還不是一樣存在,只不過是一次付清或者分期付款而已(或者零買)。 做人也沒什麼好驕傲,也沒什麼好自卑。要尊嚴就得付出生命和利益。田納西威廉不也在「玻璃珠動物圈」,把現代人性的缺憾勾勒出來嗎? 在臺灣這種環境裡;還能作多少呢?自己的經驗,繞了一圈,又退回到存在主義的闊海裡,太多的觀點就是在激進的改革行動派與冷眼旁觀的側視黨,兩極間擺蕩,相信你也有冷的時候。焦雄屏不也由熱到冷,消極了一陣子。 我只看經驗和意志,一個是現象,一個是理想,人最後的表現,就是這二個,前面一個看得見,後面一個說得出。而我只是想最後呢? 當我在上歷史哲學時,一下克羅齊、一下黑格爾,我想寫卻是史記與司馬遷,可是我們的歷史課本把人簡化成偉人,這一個空洞的概念,連司馬遷都接不著。而今,以臺灣的現實環境,該怎麼做,你也很清楚,是否要像司馬遷賠進去,去證明一件事,我想司馬遷的自敘已提到了。 一度你在罵人時,我以為我站在你那邊,後來想想又好像不是,不曉得你是否感受到另外一群人的存在,在過去,在現在他們卻不曾被提到,但是他們一生很清楚地活著。有一天,我發覺到我是屬於那一群,漸漸我也感染到他們的生活態度——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等待著。 你的演講,就現實而言,算是成功,也算是一種希望,只是觀眾本身似乎真的自覺到「什麼」那就很難說。 最後,我想說,是有機會時,別忘了留一些刺痛給觀眾,尤其是面對面。有點傷痕或是疤痕,人才會記住一些事情也才會去想些「為什麼?」因為現場的觀眾,很容易被「新論」「新釋」的過濾沖昏了頭。這是今天會場的印象之後的想法。 至於臺灣的遠景,就要問自己是否有足夠能力無比的冷靜,與堅強的理智來應對,什麼時候挺身接棒?什麼時候退身交棒?這些都是現階段試著去要求自己或責問朋友的地方。提供你作再接再勵的慰勉。 祝福你 一九八五年九月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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