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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服從權威有何不好?

  龍應台先生安好!

  我也是位小人物,但卻與您持相反的見解,同樣身為中國人,同樣有著無力感,而我卻贊成「服從權威」。也就是因為中國人有這個習性,才能有五千年文化。在古代,帝王的話沒有人敢不遵從。一個命令不合理:但百姓依舊聽從。市並小民永遠抱著逆來順受的精神,減少了糾紛。周公制禮作樂,使國家有層次,也減少了國家的暴動。一百人有一百條心,沒有權威政府該聽何者。而且眾人是盲目的,如果太強調,後果便……學生不聽從老師教導,「我付錢于您,何要聽從於您」那叫老師如何教導?只要講課就好了嗎?歐美文化並不適於我們臺灣,但我還是贊同您的合法途徑,有些見解令人佩服!我也曾想等學成便去美國,但謝謝您的:「美國不是我們的家。」

  晚輩 冬烘先生 敬上

  一九八五、二、十八

  我是好訓導

  應台先生大鑒:

  最近閱讀了先生于六月廿六日中國時報刊載的一篇《機器人中學》的大作,心中有種憤憤不平的感覺,當然訓導主任、管理組長、教官中有良莠不齊的現象,他們的做法確屬不當,但終究是少部分的人,絕大多數的訓導人員都在很辛苦地從事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訓導」工作。

  你可見過學生發生車禍在醫院急救,深夜在急診室中忍著寒冷的時候,憂心如焚的訓導主任?你可曾體會過當一個頑劣的學生被訓導人員輔導而改過向上的那種成就感?很多以往被認為是不堪造化的人,當他到了某個年齡,有了某些成就的時候,他心裡最常記起的就是這些最討厭的「訓導人員」。當他當了父母,他最希望的也就是學校的訓導人員能把他的子女教養好。當他的子女有所成就,他心裡最感謝的也就是訓導人員。所以訓導人員身上的責任最重,而受的責備也愈多。當然這也有「愛之深責之切」的成分在裡面,可是也不能排除對訓導人員先天就有敵視心理的成分在裡面。有國中一口氣罰了八十個頭髮過長的學生,你認為不對,可是能不處罰嗎?如果你是訓導主任、管理組長,當別的頭髮合格的學生對你說:「他們頭髮長都沒有受到處罰,那我以後頭髮長的時候你也不能處罰我」。或者當你下次檢查頭髮的時候,發現頭髮長的同學增多的時候,想要給予一些處罰,而這些同學對你說:「上次八十多位同學頭髮不及格你沒有處罰,為什麼我不及格你要處罰我?」的時候,請問你何言以對。當然有些訓導人員的做法實在是不太對,需要改進!但是該處罰學生的時候,必須要處罰,重要的是訓導人員要對他說明白,讓他心服口服,瞭解處罰並非目的,而是説明他改過的一項方法。同時也使其他同學有所警惕。最近幾年各級學校也都注重心理輔導,學校也有專職心理輔導的老師,但是有種病態現象:犯過的學生為了逃避處罰,就會到心理老師那兒請求輔導。他的目的並不是請老師給予輔導幫助改過而是請求心理輔導老師向訓導人員說情,希望免予處分或輕減處分。結果造成訓導人員和心理輔導人員之間的摩擦。在這種情況之下某些著名的學者一定會為文用好大的道理批評訓導人員一番。可是,你可知道,你溺愛了這些犯過的學生,會使其他守校規的學生怎麼想呢?(老實說,一天到晚罵訓導人員的人,他的本身也一定有問題,為了規避處分,希望把這些人給罵倒,才會高興),如果學校給犯過同學適當的處分,那麼學生的想法又不一樣了,他們會說:「世界上還是有公理正義的。」「活該,誰叫你要那樣。」

  如有冒犯之處尚請見諒。說實在的你這篇文章我看了實在是不高興。我從事訓導工作這麼多年,許多同學被我輔導過,在事業、品德上都有成就,本來我很有成就感的,被你這篇文章都給否定了,和我同樣心理的人很多,希望閣下今後為文一定要三思而動筆。

  一九八五、七、十一

  夢魘

  龍教授您好:

  自從拜讀了您在人間副刊的《機器人中學》之後,不免覺得您有些少見多怪。不知您在臺灣讀過中學沒有,如果有,你應當不會如此大驚小怪。如果沒有,那麼我願將自己六年來的中學經驗告訴您。

  我今年虛歲二十二,沒讀過大學,現在某醫院任職護士,工作還愉快,有固定一群朋友,家人均和睦相處。老實說,我的人生還算美滿順遂。若要說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沒上過大學,好在上大學這碼子事於我而言就像身上少了裝飾品般可有可無。但是回顧這二十二年來,我的人生裡還是有面陰影,這陰影偶爾還會出現在夢中,出現在走在馬路上學子們的身上。如今我很慶倖自己脫離了學校生活,脫離了那種三更燈火五更雞,讀書像拼命一樣地漫長夢魘……

  我想先描述一下這位我國中教數學的「恩師」。她很擔心我班的數學,只要是音樂、美勞、體育課全讓她抓來上數學課,考數學,某次本班數學競試殿了最後,結果全班罰坐在椅上由她一人一個地左右開弓「拍拍」地打耳光,由第一號打到最後一號。猶記得我還作了最蠢的姿勢,兩手微交叉擋在臉前像作防護的樣子,實在可笑。

  這個老太婆更厲害的絕招是排座位。那是按照月考成績單排出來的,最後一名坐最後一個座位。當全班坐定,由老太婆口中吐出最後一名的時候,那個同學總是雙唇抖顫,臉色死白地坐在那個寶座上,以後各科老師來上課時總要看看那個「第一名」是誰。

  另外有個老師常罰那些考不好的學生站溜冰場,而溜冰四周均是男生教室,那些放牛班男生常隔了鐵窗猛吹口哨,嘩笑取鬧著。那些被罰的女生總是低垂著頭,有的還偷偷掉眼淚也不敢伸手去拭。(據姐姐說,她們那一屆的學生均是用跪的,有的還端著考卷到男生大樓去逛一圈回來。三毛女士也有過這樣的經驗。)

  高中階段,最令我咬牙切齒的是搜書包。每天上朝會的時候,主任總是一邊訓話,一邊張望教室大樓,迨實在沒話講了,又找不著藉口,才鄭重其事般宣佈,現在教官正一間一間搜書包,請某年級的學生留在原地,其餘可回教室上課。那種好似被欺騙的感覺實在實在……

  某次正好端端地開班級會議,導師從教務處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搜」。那次好像是因為有人掉錢吧,每個人均把書包打開放在桌上受檢。結果錢沒怎麼找著,倒搜出一些課外書籍和零碎的化妝品(口紅)。搜完全班之後,她把那些「戰利品」一件件拿出來加以取笑和諷刺。

  高中時代,只要是有學生在書包上掛些不起眼的小鈴鐺或綴些小花朵馬上被教官沒收。有自稱是哥哥表哥表弟的男生打電話或寫信到學校的,那個被約的女生絕對有義務向那些「三姑六婆」們把身家仔仔細細交代清楚,把動機解釋清楚,下次不予再犯。

  若在街上與男生走在一起勾肩搭背者,一律予大過處分。

  只要是穿著校服,就不可以去西門町逛街,去看電影,逛書店買書倒是可以啦!只要是身為學生身份的,該去什麼地方和不該去什麼地方,各位同學應當分野清楚。(結果部分同學很聰明,把便服放在袋子裡,放學後馬上換掉去趕場電影。結果不是被門口的糾察同學登記名字,便是在早晨朝會搜書包時被沒收了去。)

  龍教授,有時我好恨生為臺灣的中國人,為什麼我的父母不是留洋華僑?』我的寶貴的少年時代幾乎是在「鐵窗」裡度過的,留了那麼難看的西瓜皮,及膝的黑裙,看本《京華煙雲》都是偷偷摸摸的。十五歲那年看到赫塞那句:「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初戀的青年;實踐著偉大英雄的行為,卻沒有能力去履行日常的無聊乏趣功課」。我就淚眼汪汪。二十一歲看到《夜遊》裡的麥珂說的:年長的人在死亡的威脅下對年輕人嫉妒得要死。他們除了想盡辦法折磨年輕人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出氣的法子了。真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暗下立誓:將來絕不生小孩,要不,就把小孩弄到國外讀書。我不能忍受我將來的孩子是生活在沒有陽光,沒有綠坪大樹,沒有河流,沒有籃球、釣魚竿的少年生活裡。而且如果不幸讓他碰上了那些性格怪異的、虛偽的、假道學的為人師者(老實告訴您,教師不正常的很多。只要有這種奇怪的教育制度在,就會有這麼多奇怪的人員助紂為虐),那麼我倒是寧願讓自己的孩子休學在家自讀。

  龍教授,我們該怎麼去拯救那些孩子,以及我們未來的孩子的孩子?

  (注:最近看到某國小女生慘遭教師強暴案後,內心實在憤怒:可惡的教師,愚蠢的學生和家長,腐敗的教育。)

  一九八五、七、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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