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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上一代,這一代,下一代

  對這本書的兩極反應是另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一方面,許多老師以它作教科書外的教科書,鼓勵學生討論並且寫讀後感;另一方面,有學生來信:「我們教官不准我們讀你的書,說龍應台污染青年人思想……」一方面:某些工商機構成百地訂書,送給員工閱讀;另一方面,有些特定的團體將「野火」明文列為禁書。許多讀者讚美作者為「真正愛民愛鄉、有良心的知識份子」,卻也有人說他是共匪。

  白紙黑字一本書,為什麼出現兩種水火不容的讀法?

  就讀者來信分析,對「野火」存恐懼之心的以年紀較長、度過軍旅生活的人較多,支持「野火」的則包括各個階層、職業,與教育水準,但仍舊以大學生和三四十歲之間、受過大學教育的中產階級為主流。更年輕的;十來歲的中學生就有點迷惑:「國文老師要我們每個人都熟讀野火,可是昨天副刊又有篇文章說你偏激,我應該相信誰呢?你是壞人還是好人?」

  這樣一分,一條清楚的代溝就浮現了出來。由對「野火」的反應,我們也更明確地看出臺灣是怎樣的一個轉型期的社會。

  為了行文的方便,讓我用「上一代」、「這一代」這樣稍嫌以偏概全的名辭。對於「野火」所鼓吹開放、自由、獨立思考的觀念感覺恐慌的上一代大致有三種說法。「我們忠心耿耿追隨政府來台,政府就像父母一樣對我們有恩,」一位退伍軍官寫著,「你的書所傳播的根本就是反叛思想。」

  這是第一種。把政府當父母,施政措施作恩德,批評視為「反叛」,流露出來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我們的民主歷練之淺,由此可見。

  另外一種非常普遍的想法:怎麼可以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爭取權利?這不是鬧學潮嗎?大陸就是鬧學潮給搞丟了!

  這個簡單的「歷史觀」犯了兩個根本的錯誤:第一,學生獨立思考、爭取權利並不等於鬧學潮;第二,當年大陸上的學潮是果,不是因。學潮不是從石頭裡無緣無故突然蹦出來的孫猴子,一定是先有政治上的病態,人心不滿鬱積到一個程度,爆發出來才有學潮。我們若要避免學潮的發生,就必須在政治上力求公正合理,而不是設法鎖住年輕人的頭腦。

  第三種說法:我們這一代拋頭顱、灑熱血、挨餓受凍才贏得今天衣食溫暖的安定局面,你們這無知的下一代人在福中不知福,已經有了溫飽還大聲嚷嚷什麼自由、什麼人權……一個作家被關上一兩年就是大不了的事,哼,比起我們這一代所受的苦,被關幾年算什麼玩意兒?

  大概有不少父母都跟子女說過這樣的話,帶著很大的說服力。它一則訴諸感情——我為你犧牲過,你要感恩;二則訴諸經驗的權威——我吃過苦,你沒有,所以我是對的,你是錯的。

  就某些層面來說,他當然是對的。這一代應該對上一代充滿感恩之情。這垂垂老去的所謂上一代,曾經在兵荒馬亂之中緊緊摟著懷抱裡熟睡的嬰兒,曾經餓著肚子帶孩子去付醫藥費,曾經推著腳踏車沿路喊「機器饅頭」讓孩子繳學費,後來又曾經把薄薄的一疊退休金換取兒女留學的機票。這個上一代,把自己躺下來鋪成磚塊讓我們這一代昂首闊步地踩過去,「衣食溫暖的安定」是上一代咬緊牙根拼了命才達到的終點,對這一代,那卻是個稀鬆平常的起點,感恩,當然應該。

  可是,這一代的「大聲嚷嚷」並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他已經有了衣食溫暖的福,現在大聲嚷嚷,追求的是另一種福,更高層次的福:民主、自由、人權……衣食溫暖的安定只是基本的出發點,這一代當然不能以此滿足;上一代如果認為這一代吃飽了、打個嗝,就該在安定中唾個午覺,那就太天真了,食物夠吃了,開始求烹飪的精緻。衣服夠穿了,開始求設計的美好。社會安定了,開始要求有所作為。物質的豐富與環境的安定都只是社會要進步的基礎條件而已。上一代奠定了這麼一個基礎,這一代或許就能建立一個開放自由、公理伸張的社會,作為下一代的基礎,而「人在福中不知福」的下一代繼續「大聲嚷嚷」,或許我們就有了真正偉大的思想家、藝術家、政治家的出現。

  這一代站在新的起點上準備往前衝刺,要拉也拉不回來的。除非你扭斷他的胳膊。我們的社會若要和諧,這一代必須體諒上一代的經驗,心存感謝;上一代也必須交棒,放手讓這一代奔向一個不同的終點。這樣才可能避免那水火不容的兩極,也才可能回答更下一代的問題:「我應該相信誰?」

  幸福沒有止境

  市場裡的歐巴桑蹲在濕淋淋的地上剝玉米,為了湊足後生上大學的費用。她所關心的,或許是菠菜的收成與一斤幾毛的價錢,後生所關心的,就可能是如何爭取一個容許他獨立思考的環境。「野火」對歐巴桑沒有意義.對她的後生卻有意義,我們能夠盼望的是。有朝一日,後生的後生一出世就在一個衣食溫暖、自由開放的環境裡,他不需要經過掙扎奮鬥就可以盡情盡性地發揮他所有的潛能。

  幸福,沒有止境。《野火集》不過是一個追求幸福的呐喊!

  十萬本,代表一個非常迫切的呐喊。

  原載一九八六年四月廿四日《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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