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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野火現象

  菜市場中一地的泥濘。討價還價的喧嚷夾著刀起刀落的剁聲。在菠菜和胡蘿蔔旁邊,居然擱著一本攤開的《野火集》。賣菜的婦人蹲在地上剝玉米。

  「歐巴桑,你在看這書嗎?」

  「勿是啦!」她愉快地回答,「我後生在看啦!伊在讀大學。」

  撕掉蒙眼布

  《野火集》在出書廿一天之中再版廿四次,四個月後,已經迫近五十版,馬上要破十萬本的大關。文化界的人士咋舌稱奇,說是多年來沒有見到的現象。書店的經銷商說,許多買書人似乎帶著一種「使命感」走進書店,買一本給自己之外,還要添一本送人,惟恐讀「野火」的人不夠多。一位醫師告訴我,他買了三百本書四處寄發。學校老師也往往為學生集體訂購,作為指定的課外讀物。海外的留學生也來信,希望這本書能銷到國外。

  這是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野火集》破紀錄地、瘋狂似地暢銷不是一個偶發、孤立的事件。從專欄時期讀者反映的洶湧,到成書之後讀者「奔相走告」的熱潮,在在都顯示這是一個深具涵義的臺灣社會現象。很明顯的,我們的社會對「野火」所發出的聲音有一種饑渴的需求。

  需求什麼呢?

  「野火」是個強烈的批判聲音;當批判的對象是自己的時候,就成為反省。「野火」,因此也是個自剖反省的聲音。但是「野火」裡頭並沒有任何新鮮的觀念。它指控現代的中國人喪失道德勇氣,它要求學生爭取獨立思考的空間,它要求政治的開放與容忍。近代史上,一波又一波中國的知識份子一次又一次地呐喊著同樣的話。如一位教授所說:「你的野火精神和當年的文星精神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但是為什麼廿年前叫喊的事情在廿年後還有叫喊的必要?可見我們進步非常有限。」的確,可是這一次的叫喊,在空谷中引起嗡嗡不絕的回聲,「野火」由一根小火柴燒成一小片火海,表示這是個不同的時機。或許人們不只是厭倦窠臼本身,也厭倦一次一次叫喊後的失敗。在上千的讀者來信中,大部分有這麼一句話:「啊!你說出了我心中早就想說的話」,然後加上三個驚嘆號!!!「野火」顯然痛快地供給了情緒的發洩,但是令人心驚的是,在發洩之前,那份情緒有多麼堵塞,多麼鬱悶。

  臺灣在蛻變中。曾經是個一元化、權威分明的社會。子女遵從父母,學生遵從老師,人民遵從政府。可是經濟起飛了,如果上一代努力的是物質上的獨立,那麼這一代就追求精神上的獨立。教育水準提高了,往往子女懂得比父母多,學生青出於藍,人民所擁有的知識比官僚還高。西方民主文化的衝擊更是勇猛直接。雷根說卡紮菲計謀暗殺他,臺灣的電視就顯現:美國記者大聲問總統:「你有沒有證據呢?沒有證據就是撒謊。」這種鏡頭對我們膜拜電視的社會不可能沒有影響。頭腦再簡單的人也會問一聲:「哦,民主是這樣的呀?」更何況是已經受了教育,寧可自己思考的人。

  經濟、教育、外來文化等等,構成伊甸園裡的知識之果,臺灣的社會大眾,是吃過蘋果的亞當。吃過蘋果,發覺自己的赤裸,於是急切地想看清現實,解決問題,但是亞當的臉上綁著一塊蒙眼布——吃蘋果之前的舊觀念、舊制度、舊作法、舊信仰,遮著亞當睜大的眼睛。多少年來不曾經過審查的教條、口號、神話、謊言,密密地包紮著亞當開始流轉的眼睛。

  「野火」只有一個簡單的要求:撕掉蒙眼布。對「野火」狂熱的反響或許也就傳達了那麼一個簡單但迫切、堅決的訊息:我們不要蒙眼布!讓子女、學生、人民,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頭腦去想。

  在野之聲

  「野火」暢銷的主因固然是它反對權威、批判現狀的立場,但是為什麼比它更激烈、更叛逆的刊物,譬如一些黨外雜誌,卻得不到小圈圈以外的迴響?其中人為的因素當然很重要,譬如查禁的問題;最主要的因素卻在於這些雜誌本身的限制。一方面,歌頌權威、膜拜現狀的書籍刊物對厭倦蒙眼布的人缺少吸引力,因為它的出發點與目的地都是一種意識形態。另一方面,一些黨外刊物,雖然標榜批判,卻無法把讀者完全爭取過去,因為它往往也是以一個特定的意識形態為出發點,以某個政治結構為目的地;不同的意識形態,不同的政治目的,但是反宣傳可以變成宣傳,反教條可以變成教條。如果沒有較開闊的胸襟,較長遠的眼光以及對理性的堅持,蒙眼布換了顏色還是蒙眼布!而吃了蘋果的亞當所急切、不耐、引頸盼望的,不只是換一塊蒙眼布!

  我們不能沒有黨外刊物,因為它是一個制衡的聲音。從「野火」的現象看來,我們更急迫地需要第三種聲音,一個不以單一意識形態出發、沒有政治野火、真實而純粹的「在野」之聲。這個聲音通常由關心社會的知識份子所發,可是在今天的臺灣,這個聲音,不是沒有,但微弱喑啞。知識份子或者受制于強權而不敢作聲,或者屈服於作官的私欲而婉轉歌唱,或者受挫於嘗試的失敗而灰心隱退;仍舊在努力中的,只能支支吾吾、避重就輕,貌似前進的《野火集》並不例外;或者倒過來說,「野火」這麼一本鼓吹最基本的民主觀念的書都能引起這麼大的震撼,不是「野火」前進,而是這個社會落後;不是「野火」的聲音特別清越,而是這個社會根本缺乏嘹亮的在野之聲。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聲勢浩大的「野火」其實只是一隻猴子;臺灣需要的,是真正老虎的吼聲,許多老虎的吼聲。

  喜鵲·烏鴉

  因為在粉飾、教條、自我吹噓、自我慰藉的「醬缸」裡泡了幾十年,我才在極端不耐中開始寫「野火」,但是立即招來質問:為什麼只寫壞的?光明面為什麼不寫?人民很勤奮呀,政府很努力呀,社會很安定呀!為什麼一面倒?是「別有用心」嗎?

  不錯,我是「別有用心」,像個病理學家一樣的別有用心。病理學家把帶菌的切片在顯微鏡下分析、研究,然後告訴你這半個肺如何如何的腐爛;你不會說:「奇怪,怎麼只談我壞的半邊肺?怎麼不誇——誇那好的一半?」

  那麼,為什麼要求社會病理家談「光明面」呢?

  再說,歌頌勤奮的人民、努力的政府、安定的社會的人還不夠多嗎?何必還需要我也加入?

  你有影響力呀!讀者相信你。

  這話說得何其天真。如果「野火」的作者有所謂的影響力,那純粹是因為他像只烏鴉一樣不說悅耳的話;他怎麼可能在贏得「讀者相信」之後轉而加入喜鵲的行列?一個社會本來就該有許多不同的聲音,傳達不同的訊息;烏鴉和喜鵲各有所司。但是,如果報喜不報憂的喜鵲覺得自己缺乏信服力,它就必須改變作風,開始說實話,而不是要求有「影響力」的烏鴉換套羽毛,唱喜鵲的歌。

  也有人擔心地說:「野火」暴露出那麼多臺灣的缺點,被敵人拿去作宣傳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不知道自我批評是一種自省自新的能力。當西德的布朗德與美國的尼克森鬧出舉世皆知的醜聞時,兩國人追究到底的態度贏得的是尊敬,不是輕視,我們的報紙喜歡興高采烈地報導大陸報紙所揭露的壞事,作為「你看他們多糟糕」的宣傳,而事實上,中共愈是容許醜事的揭發,批評的公佈,愈表示他們觀念的進步,也就愈值得我們思考。

  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檢討,是優點,不是缺點。「野火」不需要描寫臺灣社會的光明面,因為,我相信,「野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光明面的表現;表現臺灣的制度能容忍批評,臺灣的人民能自我反省;這是個有更新能力的社會。

  讓別人拿《野火集》去作宣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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