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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


  喂一一今天怎麼樣?

  喂一一今天怎麼樣?喂一一今天……是最後的時刻了嗎?

  是要分手的時刻了嗎?

  老天,你為什麼沒教過我這生死的一課?你什麼都教了我,卻竟然略過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課?

  他的喉嚨有一個洞,插著管子。他的手臂上、胸上,一條一條管線連著機器,機器撐著他的心臟跳動,使得他急促而規律地呼吸。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眼神一片空茫。他看不見你們,但是你想,他一定聽得見,一定聽得見。你緊緊握著他的手,親親他的額頭,湊進他的耳……

  沒有,你沒有學到那個生命的語言一一來不及了。你仍舊只能用你們之間熟悉的語言,你說,爸爸,大家都在這裡了,你放下吧,放下吧。不就是塵埃野馬嗎?不就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嗎?在河的對岸等候你的,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愛己』嗎?你不是說,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你不是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去吧,帶著我們所有的愛,帶著我們最深的感恩,上路吧,父親你上路吧。

  他的嘴不能言語,他的眼睛不能傳神,他的手不能動彈,他的心跳愈來愈微弱,他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夠和你們感應的密碼,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戀,他想觸摸、想擁抱、想流淚、想愛……

  你告訴自己:注視他,注視他,注視他的離去,因為你要記得他此生此世最後的容貌

  佛經的頌聲響起,人們將他裹在一條黃色的緞巾裡。你坐在他的身旁。八個小時,人們說,頌八個小時的經不斷,讓他的魂安下來。他躺在你面前,黃巾蓋著他的臉。是的,這是一具屍體,但是,你感覺他是那麼的親愛,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給他一點溫暖;你想站起來再去親親他的臉頰、摸一下他的額頭測測體溫;你希望他翻個身、咳嗽一下;你想再度擁抱他瘦弱的肩膀,給他一點力量,但是你不動。你看見血水逐漸滲透了緞巾,印出深色的斑點。到第六個小時,你開始聞到淡淡的氣味。你認真地辨識這個氣味,將它牢牢記住。你注視。

  對面坐著從各地趕來助頌的人們,披著黑色的袈裟,祌情肅穆。你想到:這些人,大概都經歷過你此刻所經歷的吧?是這個經歷,促使他們趕來,為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不認識的遺體,送別?死亡,是一個秘密會社的暗語嗎?因為經驗了死亡,所以可以一言不發就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嗎?

  八個小時過後,緞巾揭開,你看見了他的臉。「不要怕,」有人說,「一定很莊嚴的,」他顯得豐滿,眼睛閉著,是那種,你所熟悉的,晚上讀古文的時候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人來問,是否為他穿上「壽衣」。你說,不,他要穿你們為他準備好的遠行的衣裳:棉襪,棉褲,貼身的內衣,白襯衫,褚紅色的羊毛背心,深藍色的羊毛罩衫,寶藍色棉襖,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圍巾,毛織手套,還有,那雙黑色的棉鞋。

  從冰櫃裡取出,解凍,你再看見他,縮了,臉,整個癟下去,已是一張乾枯的死人的臉。你用無限的深情,注視這張腐壞的臉。手套,因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腳,棉鞋也有點松了,你將它穿好。你環著母親的腰,說,「媽,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強站著,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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