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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


  「是我。他今天怎樣?」

  手機也打開,二十四小時打開,放在家裡的床頭,放在旅館的夜燈旁,放在成堆的紅色急件公文邊,放在行李的外層,靜音之後放在會議進行的麥克風旁,走路時放在手可伸到的口袋裡。夜裡,手機的小燈在黑暗中一閃一滅,一閃一滅,像急診室裡的警告燈。

  你推著他的輪椅到外面透氣。醫院像個大公園,植了一列一列的樹,開出了黃心白瓣的雞蛋花,香氣彌漫花徑。穿著白衣大褂的弟弟剛剛趕去處理一個自殺的病人,你看著他匆忙的背影,在一株龍眼樹後消失。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習慣面對痛苦不動聲色?是作為兒子和作為醫生有角色的衝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對父親的衰敗不動聲色?你在病房裡,在父親的病榻邊,看自己的兄弟與醫師討論自己父親的病情,那祌情,一貫的職業的冷靜。你心裡在問:他看見什麼?在每天「處理」痛苦,每天「處理」死亡的人眼裡,「父親病重」這件事,會因為他的職業而變輕了,還是,會把他已經視為尋常的痛苦,變重了?無法問,但是你看見他的白髮。你心目中「年幼」的弟弟,神情凝重,聽著病歷,額頭上一撮白髮。

  「回想起來,」他若有所思地說,「他的急遽退化,是從我們不讓他開車之後開始的。」

  你怔住了,久久不能說話;揉揉乾澀的眼睛,太累了。

  拾起一朵仍然鮮豔但是已經頹然墜地的雞蛋花,湊到他鼻尖,說,「你聞。」他抬不起頭來,你亦不知他是否仍有嗅覺,你把花擱在他毛毯覆蓋的腿上,就在這個時候,你發現,稀黃流質的屎,已經從他褲管流出,濕了他的棉襪。

  在浴室裡,你用一塊溫毛巾,檫他的身體。本該最豐滿的臀部,在他身上萎縮得像兩片皺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沒有肉。全身的肉,都幹了。黃色的稀屎沾到你衣服上,檫不掉。

  讓他重新躺好,把被子蓋上,你輕輕在他耳邊說,「我要回臺北了,下午有會。三點的飛機。過幾天再飛來高雄看你好不好?」

  你去抱一抱媽媽,親親她的頭,她沒反應,木木地坐著床邊。你轉身提起行李,走到病房門口,卻聽見哭泣聲,父親突然像小孩一樣地放聲痛哭,哭得很傷心。

  喇嘛要你寫下他的名字和生辰,以便為他祝福,然後你們面對面席地而坐。你專注地看著喇嘛一一他比你還年輕,他知道什麼你不知道的秘密嗎?

  你有點不安,明顯地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你低著頭,不知從哪裡說起,然後決定很直接地說出自己來此的目的:「我們都沒有宗教信仰,也沒真正接觸過宗教。我覺得他心裡有恐懼,但是我沒有『語言』可以安慰他或支持他。我想知道,您建議我做什麼?」

  你帶著幾本書,一個香袋離開;昨晚的夢裡,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你滑進深不可測的黑洞,不,你不想馬上回到辦公室裡去,你沿著河堤走。豔麗無比的緋紅色紫荊花在風裡搖曳,陽光照出飄在空氣裡的細細花絮,公園裡有孩子在嬉鬧。你很專心地走,走著走著,到了一片荒野河岸,蘆草雜生,野藤亂爬,你立在河岸上眺望,竟不知這是這個城市裡的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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