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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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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說,到了瑯勃拉邦你一定要去找蘇麥,他的法國餐館就在小學對面,有敞開的透明廚房。寮國那麼多年是法國殖民地,法國餐廳很道地的。 老街就那麼一條,學校就那麼一間,我們一下子就站在那透明的法國廚房前了。找蘇麥?小夥子遙指對街。街上只有一隻黃狗躺在街心,兩個撐著黑傘的僧人走過,鮮黃色的袈裟在風裡飄動。蘇麥正坐在一株菩提樹下,剛好轉過身來看著我們。 法國餐廳中午不開火,你們要晚上來,蘇麥說。但是,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呢,就在這裡? 菩提樹下,蘇麥坐在一條矮板凳上,小食攤的主人坐在他對面,是個背有點駝的老者。食攤上有深綠色的香蕉葉,黏滋滋的糯米飯,整條的烤魚,各種漬菜和不認識的香料。我們愉快地坐下,用手抓飯。 操場上有孩子們大聲嘻笑、打鬧追逐的聲音,腳踏車轔轔踩過,摩托車噗噗駛過,操各種語言的旅客像小溪一樣流過一一大多是歐洲來的年輕背包客,不能「吃苦」的人不會來寮國旅遊。大概街心有點熱了,黃狗抖了下身軀,搖搖擺擺來到了食攤邊,無聊地趴下。陽光把一圈一圈浮動的光影從菩提葉與葉之間花花灑下來。 蘇麥費力地講英語,帶著濃濃的法國腔。他五歲就到了法國,二十二歲才回寮國結婚,但是二十八歲那年寮共革命成功,他流亡法國,一去又是三十年。如今是葉老又歸根,回到古鎮,晚上掌廚,白天就無所事事。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蘇麥坐在咖啡館裡和一個英國人吃早點,聊天。 第三天中午,我看見蘇麥在街上散步,戴著帽子,毛衣從後面披掛在脖子上,做瀟灑狀,乍看完全是個法國人。是的,連生活情調都是法國的。 第三天晚上,我們在他的餐館吃飯,坐在人行道的小桌上,一邊吃飯,喝紅酒,一邊看來往過路的人,還有對面那株看起來有幾百歲的老菩提。能這樣慢慢地過時間,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我心裡慢慢、慢慢暈開來…… 我們在夜空下坐到很晚。人都散了,蘇麥拿出他的相本,放在小桌上。一張一張看,二十二歲的結婚照片,蘇麥穿著筆挺雪白的禮服,像個太年輕的海軍上將,眼睛圓圓的,帶著一種稚嫩的驕傲感。堆滿食物的婚宴長桌旁,是寮國公主和她的家族。這是蘇麥的父親,父親是企業家,他身旁,站的是美國駐寮國大使。那一張,是蘇麥站在寮國王儲身邊,這一張,是內政部長和蘇麥的新婚妻子,喔,是的,妻子是寮國駐聯合國大使的幼女。「這個身材苗條的法國婦人啊?」蘇麥說,「牽著我的手,我五歲,剛到法國。她是我的法國保母。」 蘇麥給我們添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的眼睛,有一種溫暖,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很慢,很平靜。廚房也靜了,幫忙的小助手們已經回家,燈火已滅。我把相簿闔上。蘇麥正把他的廚師白色高帽折起,放到一邊。 「一九七五年流亡到法國的時候,」蘇麥啜一口紅酒,眼睛看著酒杯裡紫紅的酒液,酒液是否沾黏酒杯,行家看得出酒的好壞,「我這個巴黎大學國際政治系的畢業生一九七五年是從餐館裡洗盤子開始的。」 蘇麥有兩個人生,前半生,和後半生。不,還有現在的落葉歸根,那是第三個人生了。他溫煦的眼睛看著十八歲的華飛,微微地笑,一點也不覺得十八歲的人可能會聽不懂,他說,佛家是接受一切的。我的前半生是個王子,後半生是個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實一直同時存在,只是當下不知道而已。現在都過去了,我可以說,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 菩提樹下是空的。我發現,那食攤不知什麼時候早就收了。駝背的老頭也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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