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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躺在臥房地毯上和鹿鹿通電話,談到一些吊詭的現象:為什麼在不開放的大陸,年輕人反而比臺灣的年輕人有國際視野?為什麼在多元的臺灣,報紙和雜誌的品質反而比大陸差?蘇花公路建或不建,核心的觀念誤區究竟在哪裡?「有些問題不能不面一一」

  一句話講到一半,我眼睜睜看見一條長蟲,離我的光腳十五公分,正搖搖擺擺過路,就在我的地毯上。它大概有我整個腳板那麼長,深褐色,圓滾滾的,幾百對腳一起努力,像一排軍隊白日行軍,像一列火車莊嚴進站。

  我看呆了,縮起腳,心評評跳,全身發麻,一直麻到舌尖,語無倫次地掛掉電話,腦子裡一陣閃電,天哪,怎麼辦怎麼辦一一怎麼辦?

  我不懼蜘蛛蝗蟲,甚至很多人要尖叫的蟑螂和老鼠,我都可以拿出寫文章的凜然正氣,從容對付。但是蚯蚓毛蟲蛇,蜈蚣水蛭蛆……任何長長軟軟的東西,都使我心臟打結,腦子發暈,噁心感和恐懼感從腳板一路漫到頭蓋骨。小時候,生物課本裡凡有蛇的圖片都被我遮起來。作了母親以後,每到一個城市一定帶孩子去動物園,但是到了爬蟲類那一區,我會抵死不從,誰也不能讓我進去。我相信有人在我體內植入了一種和亞當夏娃一樣原始的晶片,讓我對那長長軟軟之徒有非理性的恐懼。

  我沖到廚房,打翻了電話,撞倒了除濕機,差點摔跤,拿到了好大一罐殺蟲噴劑,撲回臥房,發現那傢伙還在努力走一一它腿雖多但是太慢,我安心了不少,因為這代表它不會馬上爬上我的床,消失在被子和枕頭裡——天哪,這是多麼恐怖的想像。噴筒對準它時,我的理性開始發作:此物何辜?誤闖臥房,就該死嗎?而且,此物的一生有多長?會不會還是個「少年」?

  我麻麻地,手裡的噴劑對準它,強迫自己飛快思考,這是危機處理、瞬間決策:我敢不敢拿紙,包住它的身軀,然後把它丟到窗外泥土裡?

  想到它的身軀,我打了一個顫——受不了那強烈的噁心。

  那……能不能拿塊毛巾,把它裹住,丟掉?毛巾比紙要厚啊。那多足的傢伙又往前走了幾分。

  我奔回廚房,打開抽屜,拿出一雙筷子,竄回臥房。我相信我一定臉色發白、嘴唇發紫,腿有點顫抖,當我伸出一雙筷子,夾住它的身軀中段,把它淩空拎起一一我幾乎感覺窒息,心想,哎,它可不是卡夫卡吧?

  它從二樓陽臺,循著一條抛物線,被丟下去。我捂住胸口,顛顛倒倒奔回廚房,把筷子甩進垃圾桶。回到臥房,不敢進去。如果有一條蟲,是否還有另一條?是否藏在枕頭裡?

  和鹿鹿重新通話,她笑了,調侃地說,「這就是單身女郎的可憐之處了」。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看過因為老鼠跑過鞋子而尖叫連連的男人啊。

  把床褥翻遍,然後拿了噴劑把陽臺接縫處全盤噴灑一遍,我才敢再進臥房。

  早上,就做了點功課。昨天那傢伙,拉丁文叫「千足蟲」(millipede),中文叫「馬陸」。它不是蜈蚣,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蟲」(centipede),兩者都不是「昆蟲」,而是「節肢動物」。馬陸慢,蜈蚣快。馬陸的身體每節有兩雙腳。雖然沒有千足,但是真的有一種馬陸有750只腳。平常的馬陸有80到400只腳。

  我讀得仔細:「馬陸腹部有9-100節或更多。因其肢體較短,僅能以足作推進行走而無法快速運動。每一腹節上除具兩對步足外亦有兩對氣孔、兩個祌經節及兩對心孔。馬陸之生殖腺開口於第三體節之腹面中央,行體內受精,雄體以位於第七體節處之生殖腳傳送精液入雌體。」

  還有「生殖腺」和「精液」啊?這可怖的東西還真的有它自己的風情和生命呢,無數隻的腳,無窮盡的奮鬥,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點點的路。我有點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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