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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臺北


  正值多事之秋,事態詭譎多變。王位繼承一旦付諸公開競逐,各藩蜂起,合縱連橫,步步為營。人前打躬作揖,做盡謙遜禮讓之態。背後則中傷設陷、落井下石、傷口塗鹽之事,無所不用其極。城中讀書人,多屬南人,性格率真,情感澎湃,外人對其評論:溫情有餘,理智不足,易激越,易躁

  此城原來不乏雄才大略之士,再加愛國愛鄉之情深重懇切,對國之將傾焦慮溢於言表,起而行動者亦大有人在。然而近數年來,各巨室朋黨之間交相爭利,坐地分贓,藉公營私之餘,黨同伐異,士林風氣丕變。諾諾者猶諾諾,敢言者已氣蔫。因氣蔫而退隱林間、而浪蕩江湖、而寄情佛典禪寺者,不在少數,深隱於喧鬧市井中沉潛不語者,更為眾多。

  某日午後,數批志士來訪。前一批屬少年英傑,曾經入幕府為謀士,滿腔報國熱情,未料主事者得權後面目猙獰,醜行乖張,百般進言不得一聆聽,於是斷然求去。少年英傑眉宇清雋,思路快捷,論政如比劍,彼之所長、己之所短了然於胸,然知其不可而為之,義無反顧,頗為壯烈。後一批屬沙場老將,曾經馳聘千里,鷹飛草長,也曾為朝廷命官,運籌帷幄。出生入死,總為蒼生。退隱多時,如今見國事頹唐,人心蕭索,終不忍坐視,起而奔走呼號。鬢角如號,而呼號之意如杜鵑昏夜啼血。

  眾人正在議事,突然一聲暴雷巨響,撼動屋樑,瞬間濃雲密佈,天地陡暗,急雨狂瀉直下,雷聲暴烈,轟隆震耳。眾人驚愕,白髮英雄笑曰:「平地驚雷,正為我輩所需也。」

  暴雨稍歇後,華燈初綻,城內通衢大道車水馬龍,市井深巷亦紅塵斐燦。與友人楊某趨赴老城陋巷,蓋陋巷中有善烹生猛海鮮者,貌似屠狗之徒而運廚如菊花劍術之大師,所奉蝦肥魚嫩湯鮮,全城第一。

  店內人聲喧嘩,觥籌交錯。老城陋巷食客,飲酒一仰而盡,挾肉大塊而啖,舉止跌宕不羈,形色從容不迫。酒過二旬,鄰座食客某,約五十許,突然前來敬酒,立而舉杯曰:「天下大勢,非合即分。合則一統,分則殊途。殊途若得我尊嚴,則當為殊途而自強不息也。知君與我同心同志,願與君同飲。」語畢,一仰而盡。

  友人楊某善詩文,精佛理,洞天下事,俟其離去,低語曰:「陋巷有高人,老城多志士。」

  夜漸深沉,猶無倦意,遂再驅車往城南,城南多學院,多書坊,多清談茶館,多豪情酒肆,屬文人學者穿梭流連、論文比劍之地。漫步入一幽靜小巷,尋常巷陌,一燈如豆。隨楊某排躂直入,竊以環視,乃一古董小鋪,玻璃櫥內,色澤深沉委婉之磁碗陶盆、銀飾寶石紛紛羅列,燈光昏黃,不知歲月。

  茶香隱隱,主人端坐一石凳上,正夜讀佛經。見客來,亦不起身,只是奉茶,曰:「上品鐵觀音,且嘗。」沉吟片刻,複低頭自屜中取出一包木屑,置少許於案上香爐中,撚燃。一時藍煙嫋繞,盤旋而上,縷縷如絲,香氣遂與光影糅合,沉沉籠罩古董。主人垂眉焚香,曰:「此乃越南古沉香。」詩人楊某靜坐明朝椅中,兩眼微闔,彷佛入定,手指仍細數念珠。清晨一時,有人推門大步而入,忽立斗室之中。一男子,約六十許,著藍彩絲衫,頗有風流倜黨之態,渠兩眼圓睜,一臉愕然,驚問:「何以此時此地與君邂逅?」

  主人斟酒,促客人坐。始知來者為劉某,五十年前即作曲、寫詞、演唱,歌喉之深情豪邁風靡全城,婦孺傳唱,老漢高歌,凡有水井處便有劉曲。一代傳奇人物,于此淩晨時刻,飲茶傍沉香,煮酒細論文。言及創作艱辛,藝人孤寂,劉某毫無自憐自艾之態,意興灑脫。數度舉杯,欲言又止,所猶豫牽掛者,竟仍是家國之思:「天下大勢,非分即合。讀君文章已久,觀君作為已深一一君何不為此民族大業戳力以赴?」

  得贈一清朝錫碟,雙魚細雕,樸拙可愛。淩晨三時,賦歸山居。四周稍然,唯蟲聲唧唧。臥讀杜甫詩以入眠:……簷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野船明細火,宿雁聚圓沙。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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