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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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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把我迷倒了。 一個一個小店,裡頭全部是花邊。世界上,什麼東西用得到花邊呢?餐的桌巾,精緻的手絹,讓窗子變得美麗的窗簾,做夢的枕頭套和床罩,下的流蘇……各種大小剪裁、花式各樣、顏色不同的花邊掛滿整個小店。 小女孩的蓬蓬裙,老婆婆的褲腳,年輕女郎貼身的蕾絲胸罩,新娘的面紗,晚教堂裡燭臺下的繡墊,演出結束時徐徐降下的舞臺帷幕,掌聲響起前垂在鮮花店主正忙著剪一塊布,頭也不抬。他的店,好像在出售夢,美得驚心動魄。 然後是紐扣店。一個一個小店,裡頭全部是紐扣。從綠豆一樣小的,到嬰兒手掌一樣大的。包了布的,那布的質地和花色千姿百態;不包布的,或凹凸有致,或形色多變。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幾十萬個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紐扣,在小店裡展出,每一個紐扣都在隱約暗示某一種意義的大開大闔,一種迎接和排拒,仿佛一個策展人在做一個極大膽的、極挑釁的宣言。 然後是腰帶店。一個一個小店,裡頭全部是腰帶,皮的,布的,塑膠的,金屬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柔軟的,堅硬的,鏤空的,適合埃及豔後的,適合小流氓的,像莽蛇的身軀,像豹的背脊…… 花邊店、紐扣店、腰帶店、毛線店、領店、袖店,到最後彙集到十三行路,變成一整條街的成衣店。在這裡,領、袖、毛線、花邊、腰帶,變魔術一樣全部組合到位,紐扣扣上,一件一件衣服亮出來。零售商人來這裡買衣服,一袋一袋塞得鼓脹的衣服裝上車子,無數個輪子磨擦街面,發出轟轟的巨響,混著人聲鼎沸,腳步雜遝。廣州,老城雖然滄桑,仍有那萬商雲集的生動。 就在巷子裡,我看見他。 一圈一圈的人,坐在凳子上,圍著一張一張桌子,低頭工作。一條巷子,變成工廠的手工區。他把一條手鐲放在桌上,那種鍍銀的尼泊爾風格的手鐲,雕著花,花瓣鏤空。桌子中心有一堆金光閃閃的假鑽,一粒大概只有一顆米粒的一半大。他左手按著手鐲,右手拿著一隻筆,筆尖是粘膠。他用筆尖沾起一粒假鑽,將它填進手鐲鏤空的洞裡。手鐲的每一朵雕花有五個花瓣,他就填進五粒假鑽。洞很小,假鑽也很小,眼睛得看得仔細。凳子沒有靠背,他的看起來很瘦弱的背,就一直向前駝著。 男孩今年16歲,頭髮卷卷的,眼睛大大的。問他從哪裡來,他羞澀地微笑,「自貢」。和父母來廣州3個月了。 「他們都以為來廣州賺錢容易,」坐在男孩隔壁的女人邊工作邊說,「其實很難啊。才16歲,應該繼續讀書啊。」女人責備的語音裡,帶著憐惜。 「做這個,工錢怎麼算?」兩個人都半晌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男孩說:「五粒一分錢。」他的頭一直低著,眼睛盯著活兒,手不停。 「那你一天能掙多少?」 「二三十塊,如果我連續做十幾個小時。」五粒一分錢,五十粒一毛錢,五百粒一塊錢,五千粒十塊錢,一萬粒二十塊。一萬五千粒三十塊。 那手鐲,在香港廟街和臺北士林夜市的地攤,甚至在法蘭克福的跳蚤市場,都買得到。我從來沒想過,手鐲,是從這樣的巷子裡出來的。 很想摸摸孩子的頭髮,很想。但是我說,「謝謝」,就走了。 巷子很深,轉角處,一個老人坐在矮凳上,戴著老花眼鏡,低頭修一隻斷了跟的高跟鞋;地上一個收音機,正放著纏綿的粵曲。一隻貓,臥著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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