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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小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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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堡古城臨河,河對岸山坡上有條羊腸小徑,蜿蜒數裡,覆著野花或莓果,看季節變化,小路無人不知,因為歷代哲學家,歌德、亞斯培斯、黑格爾、韋伯、海德格爾……都曾經在路上徘徊,從「哲學家小徑」遠眺,可以望見古城的石牆紅瓦和漸行漸渺的河景。 我到長沙,什麼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條小路,也是一條山中小徑;在那條小徑上,朱熹,張栻,王陽明,左宗棠,曾國藩……都曾經徘徊,從小徑遠眺,可以望見古長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漣灩的湘江。 那條小路在嶽麓山裡,蜿蜒穿梭於書齋亭台、老樹池塘之間,覆著青苔或落葉。小路沒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牽引環繞的範圍,叫嶽麓書院。 九月的一個下午,陽光穿過重重葉層,將老槐樹的影子閃爍灑在地面,與書齋穩重密實的投影形成動與靜的輝映,小徑上光影錯落,明滅之間時光恍惚,仿佛望得見前行者踽踽背影。也是九月,不到四十歲的朱熹經過長途跋涉抵達長沙,也是別的都不看,渡過湘江,直奔書院小徑,與張栻會面。他要和張栻面對面地討論「中庸」裡關於中和的概念。兩個人不僅私下切磋,而且公開講學辯論。開講時,「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朱張兩人渡湘江來回的地方就被老百姓喚為朱張渡。 一個愛思考的人行走千里只為追究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輿馬爭飲,座無虛席,只為聽一場關於道德的辯論;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卻紀念兩個著書立言的人……什麼樣的社會才允許這樣的事情?那必定是一個認識文明、尊重文明的社會,八百年前的中國。 可是這文明又是怎麼回事呢?朱張講學時如何地意氣風發,誰能想見朱熹日後的命運,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將他「梟首胡市」。朱熹雖然躲過了棄市的下場,卻難逃被貶為偽學逆党,鬱悒以終,發喪時,生徒不許聚集。然而,受朱熹牽連而被杖枷流放的蔡元定又哪裡想像得到,再過三十年,宋理宗會讀朱熹的「四書」注解而愛不釋手,「恨不與之同時」,於是「逆黨」變成太師,於是「偽學」又成為官學。如果這是一個認識文明的社會,它又怎麼會如此恣意橫暴地玩弄文明於股掌之間? 也許因為天氣炎熱,也許因為書院裡沒有附設歌廳茶座,遊人零落。我竟然可以安安靜靜地舉頭細看那屋瓦的顏色:不識魏晉的青草一簇一簇點綴在瓦的行列間,赫曦臺上有個六歲大的女孩拿著毛筆,蘸清水在地面練字。回廊肅靜,聽得見風吹的聲音。如果吊上一盞風鈴,簷間一定叮零清脆。可是這屋瓦回廊,我知道,並不都是這麼平靜的;作為文明的象徵,書齋和人一樣有時輝煌,有時覆滅,輝煌的時候,皇帝題匾贈書;覆滅的方式就多了:改朝換代的兵火可以將它付之一炬,居安思危的君主可以轉念之間「毀天下書院」,或者,陰柔一點的,乾脆將書院併入官學,納入體制,這千年書院,時而房舍巍峨,書聲朗朗,時而斷垣殘壁,鬼影幢幢。決定它生死的,似乎也全是那政治的霸權。 文明竟是那麼脆弱的東西嗎?沿著小徑來到百泉軒,歷代山長的住所。廊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院裡一口小小的泉水。不對吧,如果霸權決定一切,這百泉軒怎麼還能在千年之後讓我看見?那泉裡還冒著水呢! 細讀書院史,就發現書院之所以建了又毀,毀了卻總能再建,是因為和政治霸權一直有一個不滅的抗爭力量。譬如朱熹的教育理念:「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今日讀來猶令人震動,一個社會已經體認到「學」與「問」是維繫文明的根本,它一定是一個思想發達、海闊天空的社會吧,可是,與「慎思明辨」抵制的力量或許更大。順治的「臥碑」:「為學當尊敬先生……勿妄行辨難……軍民一切利弊,不許生員上書陳言,如有一言建白,以違制論,黜革治罪」。辨與不辨之間,文明時進時退。 譬如書院在一一三一年毀於戰火,湖南安撫使劉珙「葺學校,訪雅儒,思有以振起」,重建嶽麓書院。劉珙是個什麼人呢?身為禮官。「秦檜欲迫諡其父,召禮官會問,珙不至,檜怒,風言者逐之。」不論是對秦檜不從或者是在廢墟中興學,劉珙對抗的都是政治霸權對文明的壓迫,書院歷史的構成,就是這兩種勢力不斷的彼此抗衡與妥協的消長過程。 我在樹影斑駁的小路上徘徊,不忍離去。若有時間,真想在那百泉軒的廊下坐到黃昏,聽風從最深邃的起點悠悠吹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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